沒有返鄉,也可以寫返鄉手記。過去十年間,我大概有兩次春節寫手記,都沒有返鄉。
其實更麻煩,我必須先找故事,然后一一打電話核實細節,很多還是當事人不太愿意公開的隱私。
因此,我的返鄉手記系列大概只披露了我掌握的七成信息。很多故事,比如鄉間非常普遍的抱養女嬰——都要給親生父母一筆“營養費”,鄉村男女那點事,村里賭風之盛,基層治理如何蠻橫貪婪,我都很少寫。
流量最大的一次。2016年春節,因為農村男女吃飯分桌的話題,我被很多人打為“直男癌”。某個辯論脫口秀欄目一位以邏輯聞名的女辯手,還洋洋灑灑寫了兩三千字批評我。
7年來,除了跟三兩個很親近的朋友聊過此事,其他場合,我是一概不辯護的。除非付我稿費,我沒理由遷就其他人的智商和閱讀能力,來為自己辯護。
我不是靠節操吃飯的,我連祖國都不愛,也一直反對感恩父母。對我這樣一個人,你就是開個公號全天候無死角罵我,我也懶得理。
那場風波,卻讓我對中國輿論場的反智與暴虐有更深的體驗。在我看來,評論任何事前,都要盡量搞清楚這件事的究竟,等你有能力解釋它何以發生,可能你就不再憤怒失控。
問題就出在,無論在社會學研究還是公共輿論場,靠譜的解釋一來稀缺,二來很容易招致群氓的網暴。
饑荒到最嚴重時,就會人吃人,易子而食,殺子而食;女嬰或男嬰(愛斯基摩人和南宋人)如果拖累家族的生存繁衍,就會被“處理”;貧困無望的山村,往往只能靠買外地女人來持續煙火……
當你試圖解釋這些事時,一定會有人沖上來追問你:你為啥不吃了你兒子?你為啥不在產房廁所里淹死你女兒?你媽該不會就是你爹買來的吧?
大部分返鄉手記能火,靠的就是點燃一些自以為在物質、道德和智識處于上位的人,對于農村低等人口的窺伺欲、優越感以及救市情懷。
村莊已然成為一頭頭渾身臟病的奶牛,每年一次,都被擠出一堆油汪汪的流量。不知道公平不公平,至少看上去很喜慶。
“娶妻難”是所有手記都會提到的。很多人就痛罵農民流掉女嬰,現在活該絕戶。且不說現在娶不到媳婦的家庭,是否一定在前些年流掉過女嬰。如果女權主義者不認為“絕戶”是個很衰很詛咒的詞,那又何必鉆入農民的語境中,盜用人家的價值觀,以“絕戶”的羞辱,來代替說理?
挺low的。
還很虛偽。在1980年代之前,中國窮人溺(女)嬰的傳統,還是沿襲饑餓老祖宗的習慣。
1980年代之后,物質大為改善,“多余的”女嬰原本沒有性命之虞,很多已生了兩個兒子,或者生了一個兒子卻被結扎的家庭,專門找這種女嬰抱養。
是誰害死她們的?當然是計生辦,計生辦拉人罰款,扒房拆屋,扼殺了民間生育的決策和調劑能力。要罵,就去罵祖國吧,田園女權敢嗎?
至于為啥農民必須生個兒子才甘心,還不是窮給鬧的?在以體力為家庭生存支柱的低福利社會,你告訴我哪家離得了壯勞力?你們城里人有退休金可以拿,養個獨生女自然可以偃旗息鼓,農村老人沒個兒子,病了老了你養?
這個,恐怕也得去罵祖國,田園女權敢嗎?
農民家庭必要兒子,是愚昧執念嗎?恐怕也不是。現在放開三胎了,在河南和安徽農村等男權重災區,別說仨兒子,敢生倆兒子的都微乎其微。
娶妻成本越來越高,家里閨女多,在相親市場擁有很大的競爭優勢,而兒子多,哪怕只多一個,哥兒幾個大概率都要打光棍兒。
普通人的世界,哪有那么多至善或大惡之人,都佝僂在時代的微塵下,順著基因本能討生活而已。
十年來,能激起熱議的返鄉手記,都是將這些本能與亂象打包,還有的就直接編造段子,強行插接在一二線城市的三環以內的輿論場里。
但隨著人口紅利、房地產與疫情的三重影響,城鄉人群的認知與財富鴻溝,進一步被拉平。城里人前所未有地發現,生存原來也是挺難的。
當先人遺存的饑餓記憶被現實喚醒,當年輕白領的婚育越來越難,當他們發現好多道德只是用來管束窮人的,他們的情緒就會平和很多。
而平和,是不出流量的。
今年,我本來也想寫篇返鄉手記,回憶下奔喪的經歷,梳理下我與這塊土地的糾纏與離散。可想到一定會被404,就越來越拖,最終情緒穩定。
返鄉手記的死,還與傳統媒體積極響應上級精神,“嚴格管控借發布回鄉筆記、返鄉見聞等不實信息刻意煽動地域攻擊、散布焦慮情緒、渲染社會陰暗面等問題”有關。
這幾天,還有傳統媒體在發返鄉手記。我掃了一眼,發現都是滿滿的正能量。當然沒人看了。這點流量,搶救不了返鄉手記。
好合好散,就讓它默默咽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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