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學(xué)期的博士生課讀方以智《東西均》。今天課上討論到方以智關(guān)于“所以”“何以”“可以”的思辨,課后想到以前寫的《春江花月夜》解讀,頗有相關(guān)思考,可與發(fā)明。有心者一哂。
看得見的是月光所照之物,而看不見的則是月光本身。可及的是情之所執(zhí)著,不可及的則是情思本身。《春江花月夜》要寫的,豈不是通過光之所照而寫照,通過情之所著而寫情?《春江花月夜》沒寫一個具體的人,也沒寫一個具體的夜晚,但它寫了每一個人和每一個夜晚,而且仍然具體。這是如何可能的?通過光本身便是可能的。“不覺飛”便能飛入所有窗口,“看不見”便能看見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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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唐《山齋賞月圖》局部
心海潮生: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中的月光
柯小剛(無竟寓)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zhuǎn)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裴回,應(yīng)照離人妝鏡臺。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fù)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lián)u情滿江樹。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江潮之涌,歸入海水之平,卻又醞釀了更大的不平。“連海平”是融入更深更廣的力量,海的力量,宇宙深處的力量,然后生出一輪明月。“生明月”不是“升明月”。生是分娩:月的出生,海的分娩。
月比海更平靜,也比海更洶涌,因?yàn)樗莵碜杂钪嫔钐幍钠届o,來自太空的潮涌。這潮涌便是光,平靜如水的光,潮涌如水的光。《春江花月夜》要寫的便是這月光,它的平靜,它的潮涌,它的一波一波連綿不絕的水和光。
“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月不能隨波,惟光隨波,所以滟滟萬里。波無光不滟滟,光無波亦無滟滟。滟滟是波和光的游戲,它們之間的離合蕩漾、相與追隨。《春江花月夜》要寫的豈不正是一種離合蕩漾、相與追隨?全詩的結(jié)構(gòu)和節(jié)奏,也體現(xiàn)了一種離合蕩漾、相與追隨。
“何處春江無月明”是一個問題,一個場所的問題。只有人能提出這樣的問題,也只有人需要提出這樣的問題。因?yàn)椋挥腥说挠^看需要場所和視角,而且受限于場所的視角。但心的觀看、詩的觀看來自人的視角,卻能超越視角。《春江花月夜》處處都從月光的俯瀉落實(shí)到人的有限視角,但又時時越出場所之上,“絕云氣,負(fù)青天”(《莊子·逍遙游》),隨月照臨,隨意浮游。
江有千萬,月只唯一。“月印萬川”是因?yàn)樘幪幋航腥擞^。隨“何處”的問題隱現(xiàn)出來的是人。《春江花月夜》要寫的終究是人,而這是人的第一次出現(xiàn)。月生潮涌,人生問題。在《春江花月夜》中,人的出現(xiàn)是如此毫不顯眼,但又立刻占據(jù)焦點(diǎn)。每一處焦點(diǎn)就是一個人,每兩處焦點(diǎn)就是“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李清照《一剪梅》)。
“江流宛轉(zhuǎn)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看得見的是月光所照之物,而看不見的則是月光本身。可及的是情之所執(zhí)著,不可及的則是情思本身。《春江花月夜》要寫的,豈不是通過光之所照而寫照,通過情之所著而寫情?《春江花月夜》沒寫一個具體的人,也沒寫一個具體的夜晚,但它寫了每一個人和每一個夜晚,而且仍然具體。這是如何可能的?通過光本身便是可能的。“不覺飛”便能飛入所有窗口,“看不見”便能看見一切。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如果抽掉中間的人類,便只有開頭的孤月輪與結(jié)尾的長流水。不過,那會是什么樣子,沒有人知道。我們可以想象一個沒有人知道的無人之境,“江天一色無纖塵……但見長江送流水”,但那也是人所想象的無人之境。
越是無人之境,越是引人追思最初的人和最初的人天相見。這種追思的意義并不在于找到歷史學(xué)意義上的起源時刻,而在于當(dāng)下觀看的重新發(fā)生、重新發(fā)生為起源的發(fā)生。真實(shí)的起源并不是一次性發(fā)生過的歷史(Geschichte),而是可以不斷重新激活的發(fā)生(Geschehen,Ereignen)。所以,月輪不孤而有光,長江之長在有水。月有光,江有水,所以月下江邊有人。人不是別的什么東西,人就是世界的發(fā)生。
而詩是人的發(fā)生。“不知江月待何人”,此時無人,只有詩人。“但見長江送流水”,此時無人見,只有詩人見。詩人見,人見,江月見。何人初見?此人初見。何年初照?此時初照。知此,至此,則略無纖塵,“江天一色”而“皎皎空中”矣。于是,“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一而萬,萬而一,至賾而至簡,變易而不易矣。
而情又是詩的發(fā)生。所以,接下來就有了愁思:“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可憐樓上月裴回,應(yīng)照離人妝鏡臺。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愁思如月光,灑在簾上,卷之不去;覆于砧上,拂之還來。但這都是想象中的,而且惟其是想象中的,所以尤其無所不在。“誰家今夜扁舟子?”家家,所有今夜孤獨(dú)的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處處,一切相思中的明月樓。“應(yīng)照離人妝鏡臺”,應(yīng)照盡照,凡有離人的妝鏡臺。
愁思如月光,不只是靜靜地覆蓋,而且每一刻都在生長。所以,千里相望的月亮并不是遠(yuǎn)程視頻一般的鏡像,而是默默思念、相與祝福的成長。視頻相聞相見,但不一定相望。相望與共的雖無視頻和音聲,但卻有溶溶月華,異地相望而相守的月華。在那些沒有視頻通話的相望中,有月華滋養(yǎng)出來的年華。那月華是共有的光,那年華也是共同的成長。
在無邊的月華和無盡的年華中,分隔兩地的征夫思婦雖無鴻雁傳書,但有光的共同滋養(yǎng),以及光在水波上寫出的共有文字。那是相望者通過月光傳遞的“水成文”,那是月亮寫給相望者的兩地書,那是月印萬川而文理一貫的天人之信。光帶來信,信也帶來光。月光無邊是阻隔無盡,也是相望無盡,相守?zé)o盡,相信無盡。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fù)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lián)u情滿江樹。”月生一次,月落兩回。月生一何速,月落故遲遲。一落是“江水流春去欲盡”而“江潭落月復(fù)西斜”;一落是“不知乘月幾人歸”使“落月?lián)u情滿江樹”(一本作“落花”,格低矣,不可取)。一落是天落,一落是人落;一落是時之落,一落是情之落。
“不知乘月幾人歸”上應(yīng)“何處春江無月明”“不知江月待何人”“何處相思明月樓”。這四個問句先后錯出,構(gòu)成了全詩的綱目,乃至可以成為劃分段落的依據(jù)。“何處春江無月明”,生之問也;“不知江月待何人”,觀之問也;“何處相思明月樓”,思之問也;“不知乘月幾人歸”,落之問也。月之生、觀、思、落,正是《春江花月夜》所寫的四個階段。
《春江花月夜》從海寫到江,從江寫到潭。從海到江到潭,是從面到線到點(diǎn),從天到人到心。海是天地之闊,月始生之;江是人間之情,月望思之;潭是人心之深,月落歸之。“不知乘月幾人歸”,乘則歸矣,獨(dú)亦何妨?“落月?lián)u情滿江樹”,落亦滿矣,搖又何傷?春去矣,而江不廢流;月落矣,而心歸其鄉(xiāng)。此時,“春江花月夜”只剩下一個“夜”,碣石瀟湘,長夜未央。而在心的沉沉夜霧中,豈不知又有多少春江之夢連海平,心海明月共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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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淳《月夜歸舟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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