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詩壇---天才崔顥(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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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道遼西無斗戰,
時時醉向酒家眠。
01
福建的林繼中教授在《檢點漢唐舊夢》一書中說盛唐的邊塞詩是盛唐男兒的“一片氣”。還說這“男兒一片氣”橫掃了千古邊塞題材中積存的陰霾,一力擯棄傳統題材中積存的種種郁悶、感傷,也不見后來不斷加入的仇恨之火、切齒之聲。
它就像是大唐帝國最嘹亮的青春之歌,似長笛手善一氣呵成,悠揚嘹亮又不失華麗底色。
自詩經時代起,士卒懷歸,望明月而起室家之嘆,就是傳統邊塞詩詞的主旋律。“關山三五月,客子印秦川。思婦高樓上,當窗應未眠”,一個征夫,一個思婦,他們淚雨滂沱,在中國古詩壇跪哭了數千年。
然而,家國大義和個體圓滿始終難以兩全,就連最圣明的孔夫子也只能無奈喟嘆“不戰,則國與家危”。一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是詮釋家國情懷的金科玉律,細細品來,卻處處都是麻木不仁的犧牲和成全。
我們的詩人,或真心,或假意,也對此口誅筆伐了數千年。拍案而起的氣勢或許有振聾發聵的聲效,卻始終不能直搗黃龍、真正觸及它的痛點。于是也便只能隔岸觀火、隔靴搔癢地哭一哭,罵一罵。
02
直到盛唐時代的來臨。
洶涌而來的社會紅利給了士人更多的選擇,科舉、隱逸或者從軍,都可以成為大唐士子們“學而優則仕”的條條通衢。尤其是從軍一道,因特重意氣,特別是俠客精神的注入,使之超越科舉和隱逸,隱隱然反成一種人生準則的別樣高標,以及人生品格的別樣追求。
一旦科舉受挫,又不甘于隱逸的消沉,大唐的詩人們便前赴后繼的趕往邊關。手段翻成目的,英雄主義便使得個體從功利主義跳出,大唐的邊關吟唱也因此有了天翻地覆的新面目。
個體的情志一旦與邊塞的蒼涼相結合,盛唐的邊塞語匯便不光有志深筆長、梗慨多氣,更有了直沖云霄的豪氣。又因為詩人們的沉浸式體驗輸出,英雄氣概和合乎人情的鄉愁鄉思結合,便讓苦難和崇高的對照產生了更為悲壯激昂的力量。
03
邊塞詩的容量也前所未有的豐厚起來。
這邊塞雄音中不光有高昂的情緒和明朗的畫面,不光記錄了更為多樣的邊疆生活,也開辟了許多前代詩人所不曾涉獵的領域。邊關的風光不再只是蒼山、明月和荒漠,而是有了火山、熱泉和一川碎石;邊關的生活不再只是飲馬、望月和聽胡笳,而是可以軍中縱博、草中獵狐,甚至蒔花弄草;戰爭的細節也不再只是旌旗飄飄、鐵甲胡霜和金戈鐵馬,而是知道了“將軍金甲夜不脫”的艱辛,“城頭鐵鼓聲猶震,匣里金刀血未干”的殘酷。
王昌齡、王維、李頎、岑參、高適、王建……一個個詩人的傾情投入,使得大唐的邊塞敘事須眉皆發,連風動云。既是地理學意義上的開疆拓土,也是文學意義上的邊疆開拓。
04
在一眾大小名家中,崔顥僅有7首邊塞詩,數量不算最多,質量也不算最好,但他的邊塞詩依然有許多可圈可點的與眾不同之處:
一是他善于刻畫邊將、邊地游俠等人物形象,借助描寫緊張的情節與場面,突出鮮明的人物形象。
《古游俠贈軍中諸將》
少年負膽氣,好勇復知機。
仗劍出門去,孤城逢合圍。
殺人遼水上,走馬漁陽歸。
錯落金鎖甲,蒙茸貂鼠衣。
還家行且獵,弓矢速如飛。
地迥鷹犬疾,草深狐兔肥。
腰間帶兩綬,轉盼生光輝。
顧謂今日戰,何如隨建威。
一首游俠主題詩作《古游俠贈軍中諸將》脫胎于曹子建名作《白馬篇》,但他此篇的場景更為宏大,故事線也更為完整,仿若是曹子建筆下那個神采飛揚了數百年的少年游俠,終于一解夙愿。
前八句句疏密有致,前文交代立功的時間、地點,后四句則以氣運文,如鐵線白描,以金甲破散駁落這個細節突出戰事的辛苦。側面敷粉的寫法充滿彈性的張力,使得人物虎虎有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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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成還家路上,少年人的意氣撲面而來,飛鷹走犬,弓矢如飛,顧盼轉眄,英氣逼人。這朝氣蓬勃的面貌,恍然間與《白馬篇》里那個“仰手接飛猱,俯手散馬蹄”的少年融為一體。而此間的少年因為“腰間帶兩綏”,神情氣色就更為軒舉入云。魏耕原教授說他此篇突破了邊塞詩人物籠括的寫法,鮮明的人物個性,可以和李頎筆下的狂士一比,各有照人之風采。
05
另外,他還善于用個中人的語氣,敘寫軍人的友情和日常生活,讓人身臨其境。特別是以友好的目光關注邊地胡人的生活狀況,異地民俗風情寫來如畫。
《雁門胡人歌》
高山代郡東接燕,雁門胡人家近邊。
解放胡鷹逐塞鳥,能將代馬獵秋田。
山頭野火寒多燒,雨里孤峰濕作煙。
聞道遼西無斗戰,時時醉向酒家眠。
這一首詩猶如一幅邊塞風俗連環畫,秋獵時高飛的雄鷹和奔騰的駿馬,是天地間最自由的精靈;山頭的野火被一場突如其來的秋雨澆滅,冉冉升起的峰煙乍一看像是催戰的“烽火”,讓人心底莫名一緊;邊事安寧,便天天醉臥酒家,看似最輕松的最后一句,細讀起來卻是無盡的苦澀。這些生活細節的描摹充滿了異樣民族風情,字里行間卻都是他對邊地胡民的友好關注。
06
再有,在邊塞詩的創作上,崔顥既不用他擅長的鋪張渲染的歌行體,也沒用流麗張揚的七言大篇,反而多用敘寫簡潔的五言。
“憶昨戎馬地,別時心草草”,《贈輕車》抒寫的是昔別今逢的淡淡惆悵;“露重寶刀濕,沙虛金甲鳴”,《遼西作》著力描寫了邊塞士卒的艱辛,而一句“寒衣著已盡,春服與誰成”,不再是模式化的望月懷歸,而是將思婦的搗衣聲煉化成了“寒冬已盡而春服無著”的游子的悲苦;“單于莫近塞,都護欲臨邊”,《送單于裴都護赴河西》則是在大張旗鼓地宏揚大唐的軍威。
明快迅急的風格,每篇結構亦多變,因此崔顥的詩即使短制容量也較大。所以殷璠才會說他“一窺塞垣,說盡戎旅”。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崔顥的邊塞詩創作早于高適,比岑參同一題材的作品更是早了許多年,其開創之功更不容忽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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