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詩壇——岑參(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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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七十仍沽酒,
千壺百甕花門口。
01
天寶八載(749年)十二月,高句麗籍大將高仙芝上奏昭武九姓之一的石國“無番臣禮”,請求討伐。
得到朝廷允許后,高仙芝于次年二月,擊破了朅師國,俘虜了朅師王勃特沒及吐蕃酋長。三月,唐廷冊立勃特沒的哥哥素迦為朅師王。隨后,高仙芝派人與石國約和,然后出其不備出兵偷襲,俘虜了石國國王車鼻施及其部眾,并盡殺其老弱。天寶十一載(751年)正月,高仙芝入朝獻俘,唐玄宗以其功勛加授開府儀同三司,任命其為武威郡太守。
舊歷三月,高仙芝率幕僚部眾到達武威履職,岑參隨行。
02
他們到達武威郡府治涼州的時候,春光初綻。
一行人暫住在一個叫花門樓的驛館,驛館門口有一小酒館,酒館主人年逾古稀但釀得一手好酒。老翁一生釀酒,也存了許多好酒,成千上百個酒壇子堆放在花門驛館的門口,給花門樓驛館增添了一道別樣的風景。
酒館門口的小道上,高高的榆樹上圓圓的榆錢幼綠可愛,或許是這一抹久違的春色促動了詩人的心弦,他居然很有興致地同年逾古稀的酒館主人開起了玩笑。
《戲問花門酒家翁》
老人七十仍沽酒,千壺百甕花門口。
道傍榆莢仍似錢,摘來沽酒君肯否。
這是一首別有情致的生活抒情小詩,一二兩句用白描的手法,攜出老翁沽酒、美酒飄香的情景。三四兩句詩人不是索然無味地實寫付錢沽酒的過程,而是在偶見春色的剎那之間,從榆莢形似錢幣的外在特征上抓住了動人的詩意,用輕松、詼諧的語調細問那位當罏沽酒的七旬老翁:“老人家,摘下一串串白燦燦的榆錢來買您的美酒,您肯不肯呀”?
03
這或許只是詩人平淡顛沛的軍旅生涯里一個小插曲,卻也是盛唐時代千里河西一幅寶貴的生活風俗畫,字里行間烘托出的,卻是邊塞難得一見的安定和諧、閭閻不驚的氛圍。
用沉沉血淚編織時空經緯,用累累白骨堆積巍巍長城,邊塞的詩歌語匯,向來是悲壯而沉重的。就連最自信、樂觀的盛唐詩人們也無法免俗。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涼州詞》
更吹羌笛關山月,無那金閨萬里愁。——《從軍行》
無論是輕柔的楊柳,還是清朗的圓月,都自帶一抹蒼涼的底色;
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從軍行》
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塞下曲》
無論是鋒利的刀劍,還是華麗的鎧甲,都自帶一種慷慨赴死的悲壯;
遼東小婦年十五,慣彈琵琶解歌舞。
今為羌笛出塞聲,使我三軍淚如雨。——《古意》
即便是遼東小婦悅耳的琵琶聲,也只會奏引出三千將士的滂沱淚雨。
如果詩歌有顏色,邊塞詞章一定只屬于灰色。
04
在這一片充斥了荒涼和屠戮的生命凍土里,岑參度過了五年的光陰。他將自己的滿懷理想與熱情投入荒漠的西域,把汗水與淚水灑向蒸沙礫石亂飄揚的大漠,把一己之我全方位融入“三軍大呼陰山動”的軍旅生涯,因而,他的所有邊塞詩,無一不具有切膚的感觸,和傳統的“紙上談兵”的邊塞詩屬于兩個不同的世界。
可以這么說,岑參的邊塞詩無論在盛唐,還是在有唐一代,甚至在整個詩史上,都像一朵搖曳于原野的奇異花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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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者論詩,素來看重岑氏那些“奇壯峭拔”的邊塞豪語,被一再提及的也多是《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走馬川行奉送出師西征》等名篇。而我恰恰更喜歡他那些別具一格的邊塞小詩,在那些不事雕琢的簡樸詞章里,他心口合一,還原出的,不僅是一個個活色生香的生命個體,還有盛唐獨有的松弛感,以及前所未見的西域煙火。
涼州館里夜宴舊識,花門樓老翁的烈酒醇香醉人,在“風蕭蕭兮夜漫漫”的境遇里他們依然高唱“一生大笑能幾回,斗酒相逢須醉倒”;“將軍縱博場場勝,賭得單于貂鼠袍”,描寫的難道僅僅是趙將軍的博戲豪興嗎?分明還有蕃漢雜處、各民族和洽往來的安逸世相;還有那個醉酒之后到處派送“葡萄宮錦”的黑姓蕃王,讀來自有一般喜樂安寧的世事風貌。
將軍縱博場場勝,賭得單于貂鼠袍。
——《趙將軍歌》
黑姓蕃王貂鼠裘,葡萄宮錦醉纏頭。
——《胡歌》
海上眾鳥不敢飛,中有鯉魚長且肥。
——《熱海行送崔侍御還京》
琵琶長笛曲相和,羌兒胡雛齊唱歌。
渾炙犁牛烹野駝,交河美酒歸叵羅。
——《酒泉太守席上醉后作》
岑參詩里的那個邊關和我們的經驗認知似乎有很大的不同。
蒼茫、酷寒的陰山之下,居然蒸騰著一片熱氣騰騰的人間煙火。
05
《優缽羅花歌》
參嘗讀佛經,聞有優缽羅花,目所未見。天寶景申歲,參忝大理評事,攝監察御史,戀伊西北庭度支副使。自公多暇,乃刀府庭內,栽樹種藥,為山鑿池。婆娑乎其間,足以寄傲。交河小吏有獻此花者,云得之于天山之南。其狀異于眾草,勢籠眾如冠弁。嶷然上聳,生不傍引,攢花中折,駢葉外包,異香騰風,秀色媚景。因賞而嘆曰,爾不生于中土,僻在遐裔,使牡丹價重,芙蓉譽高,惜哉!夫天地無私,陰陽無偏,各遂其生,自物厥性,豈以偏地而不生乎,豈以無人而不芳乎?適此花不遭小吏,終委諸山谷,亦何異懷才之士,未會明主,擯于林藪邪!因感而為歌,歌曰:
白山南,赤山北。
其間有花人不識,綠莖碧葉好顏色。
葉六瓣,花九房。
夜掩朝開多異香,何不生彼中國兮生西方。
移根在庭,媚我公堂。
恥與眾草之為伍,何亭亭而獨芳。
何不為人之所賞兮,深山窮谷委嚴霜。
吾竊悲陽關道路長,曾不得獻于君王。
天寶十五載,即公元756年,第二次出塞的岑參此時早已升任北庭都護府的度支副使,掌管錢財資糧,工作很是清閑。閑來沒事就在庭院內“栽樹種藥,為山鑿池”,用以韜養情操。
有一位小吏投其所好送給他一株異域奇珍——優缽羅花,他感觸良多,不光賦詩一首,還特意洋洋灑灑地寫了一大段序文來抒發感懷。
我們以往的經驗在這里全都用不上,沒有劍拔弩張,沒有枕戈待旦,更沒有你死我活,都護府的二把手甚至把塞外的生活過成了江南的日常。
06
我覺得這就是岑參沉身塞外5年最寶貴的成就,他現身說法,用無比的真誠和投入一點一滴地為我們織補著西域的全貌,單論詩歌的技藝,這些作品不足以為人稱道,但卻足以彌補歷史的縱深。
黑格爾說:“歷史是一片灰燼,但灰燼深處有余溫”。
我相信,岑參落筆的那一刻,一定是歡欣而松弛的,所謂的大國自信和盛世安逸,一定在他的心曲刻下了深深的溝壑。他墨筆一搖,將錦繡大唐的斑斕霞光折射到了千里之外的大漠,這苦寒蒼涼之地便也有了些許人間煙火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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