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的秋來得也不算過早,而蟬鳴聲卻已啞然。殘破的雕花窗,風吹過便發出沙啞的嗚咽,像極了舊邸里那架斷弦的焦尾琴,琴弦斷處纏著的半根白發——不知是昭明太子的,還是哀太子他自己的。
叛臣侯景遣使來行刑時,蕭大器正在研講《老子》,見人來,顏色如常,只緩緩道,“久知此事,嗟其晚耳。” 束衣帶自然不足以承受貴胄的頭顱,唯有太子親指的那竿下繩,才適于嵌入脖頸。那繩或許是同泰寺講經幡的邊角料吧,經緯殘線間還辮纏著梵文。蕭大器頸觸冰綃時,想必念及少時隨祖父禮佛,香灰落頸的灼痛。而那香火灼痕與此刻繩痕竟成輪回。
這場景若讓詩人見了,定要寫出無數斷腸的句子。可史官只冷冷數語,大寶二年八月,侯景弒太子于永福省。
史書亦有載,遭叛臣侯景囚禁之日,大器對叛卒,頤指氣使,驕傲之色如在東宮。心腹左右生怕招禍,問他為何不委屈求全。大器的回答睿智如老翁,"賊若未須見殺,雖復陵慠呵叱,其終不敢言。若見害時至,雖一日百拜,無益于死。" 而他在囚禁之中神貌怡然,侍者不解何能如此。大器悠然道來,如說他人之事。我早知會先于逆賊而死。倘若諸位王叔領兵平叛,羯寇敗亡之際,必先取我性命方肯就死;若是他們僥幸自立江山,也定會先取我性命,再圖榮華富貴。既然生死早有定數,“何能以無益之愁,橫憂必死之命?" 信然!
五百里外的樅陽浦,江水正裹著殘月東流。兩個月前,侯景挾他西進以拒勤王之兵。敗退之時,侯景奪路而逃,再無暇顧及他。侍從們當即力勸,乘機順流投北。"天下豈有無父之國?"大器的慨然一嘆混著櫓聲沒入江霧。此刻江心孤舟仍在漂泊,船頭那方他坐以觀云的青氈,卻再無人來拂去夜露。
恨鐵不成鋼的人若看這等愚頑忠孝,必要冷笑嘲諷他,腐儒的裹腳布,纏住了逃生的腿,斷了復仇的路。可是,雖年僅二十八,大器卻熟讀三藏,深明佛理,洞明生死。人壽如露,忽焉難留,然佛壽如海,露入海則不滅。亂世凡人,不過是祭臺上的三牲。死不足懼,復仇之名不足取。共赴湯鑊,不避斧鉞,才是當時的赤心一片。所以狐死首丘,葉落歸根,正是末路文人的執拗。玉塵覆階,素魄凝宇,在在透著南朝貴胄的潔癖。侯景始終畏懼忌憚這位自帶松柏氣的武帝長孫,就像陰溝里的鼠類忌憚雪光,終究在寒梅將綻時搶先折斷了花枝。
傷秋何必盡寒士,朱門煙雨亦斷腸。建康城的雨適合研墨,蕭大器用它磨出的墨,抄過八十卷《華嚴經》,也畫過江淮三十六塢布防圖。侯景破城那日,硯中殘墨凍成冰片,映出他最后的字痕,風骨既滅,辭采何存? 他泛覽群書,總愛在"風骨"二字旁畫圈,圈得重了,紙便破了,露出下面藏著的《孫子兵法》。建康文士只道他精于辭章,卻不知東宮書房暗格里的《孫子兵法》早已翻爛。老宦說這是他生父昭明太子的舊物,他卻想起那夜他最后謄錄祖父蕭衍的《凈業賦》,寫至"與思愛而長違,顧生死而永別。" 筆鋒突然折斷,半截狼毫刺入掌心。血滲進"別"字最后那一勾。
宮變的火光照亮永福省最后一夜時,蕭大器或許想起了祖父。那年蕭衍舍身同泰寺,他在寺門外拾得一片銀杏,葉上蟲蛀的孔洞連起來,恰是《金剛經》"一切有為法"五字。如今這葉子早化作塵泥,唯余勒死他的竿下繩在《梁書》里懸作永恒的繩結,套住了整個南朝的文脈與氣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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