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段關系，我都想掌握「不喜歡」的主動權。

第一次見面，是上一年春天，我們約在凌晨散步。

一切都很順利，除了你一個月前剛從上海搬來廣州，對所有細節都感到新鮮。而我已經在這座城市待了三年，只能靠新人來抵抗倦怠感。

臨近分別，我試圖以坦誠的名義做免責聲明：你還要和我再見面嗎？我之后應該會離開這里。

你偏過頭：

「明天會走嗎？」「不會。」

「下個月會走嗎？」「不會。」

「明年呢？」「也許會。」

「那明年再說。」

后來朋友們聽到這一段，都覺得有兩分驚心動魄。但彼時我的腦海里只有「咔噠」的一聲，是某顆齒輪精準地卡上了。

和前任分手不久，我下載了社交軟件，尋找「短期關系」——在我理解里，那是一種比炮友更復雜，比戀人更輕盈的，偶爾見面，不綁定未來，隨時可以結束的關系。因為我的未來大概率不在此處。

但社交軟件上遇到的人，比起聽你細細展開每一個標簽的深刻含義，更愿意給你發一份健康報告。

偶爾跳出幾個不那么過分的，在散步結束我揮手打車時仍難免露出失望的表情。

但對我來說也不算困擾，更像一個惡作劇。那晚也同樣，跳上車后，看到你向這邊張望，我沒有搖下車窗告別。

后來我們頻繁再見，從提前預約時間，到每次打車的目的地址都默認是你家；從交換名字到交換過往再到交換未來。

你被失眠困擾多年，我們用大量的對話填滿夜晚，然后我率先睡去，在半夢半醒間想：這就是我想要的。

你不缺愛，各個維度都是，和前任分手后的兩年里，你在很多段短期關系里輾轉，沒有要為任何人停留的意思，也沒有按部就班的生活。 Say hi 的那個傍晚，你剛從一家酒吧面試回來，并不期待結果。

我們像大雨里兩片剛好被沖到一起的落葉，等到天晴，葉脈被曬透，就各自隨風上路。

但我低估了人類的貪心程度，或者僅僅只是自己的。

我率先越界一步，哪怕是短期關系，我也希望成為唯一一個，而不是某一個。

有天夜晚，我們窩在書桌前喝酒，盯著那張漂亮臉蛋，我突然想，你其實是我一直非常喜歡但從來不敢喜歡的類型。那種纖薄而殘酷的，會在最熱鬧的夜里推門而去從此銷聲匿跡的女人。

果然，下一秒，我聽到了那個稱呼——「曖昧對象」。雖然有所準備，但當它直白地砸向我時，依然感到無所適從，只好再一次跳上車逃跑，用小作文的方式單方面宣告決定退出這場「曖昧」。

后來我才知道，收到那條留言，你氣得拆掉了我睡過的床單和枕套。但在把它們丟進洗衣機之前，你決定來見我。

我們面對面坐在樓下的日料店，本應是嚴肅氛圍，你卻突然說起：

「來的路上路過涼茶店，本來想給你買一瓶，喝了消消火。但怕你不喜歡，更生氣。」

我噗嗤地笑，很難形容那一瞬間的心情，總之我們終于成了不用再詢問「我們是什么關系」的關系。

至于未來？我們大多數時候選擇避而不談，小部分時候將它在桌面上推來推去，偶爾有人投降「我想跟你走」/「我會為你留下來」，但我們都深知，這不過是用來量化某一刻愛意的方式，相信了就要完蛋。

現在想來，房間里的大象從未消失過。

尚未開始頻繁吵架的夜晚，你告訴我，和前任分開后，有一段時間，你特別想進入一段穩定的關系，最好是馬上就能「結婚」的那種。

我說：「雖然不能結婚，但我們也許可以去拍一個證件照。」

然后我們換衣服出門。路過客廳，你看到桌上還攤著的晚飯的外賣盒，耐心地收拾完，又進廚房，洗好切過漢堡的菜刀，再拎著所有垃圾出門。

我空手跟在后面，時間仿佛變得很長，某種平靜無憂的生活輕輕向我招手。

凌晨五點的天光還很暗，照相館當然沒有開門。騎車在外面兜來兜去，最后在公園門口的巨幅春聯底下自拍了幾張。熬過夜的臉上，透著興奮與疲憊，還有一點點懷疑。

回去的路上，買一杯豆漿，經過家樓下剛修好的橋，太陽正從江對面升起，我們停下來拍照，讓光綴在指節上，像一枚金燦燦的戒指。

就像日出稍縱即逝般，我把這個故事記進備忘錄里，想，也許分手之后就可以翻出來寫。但敲來敲去也只有幾段開頭，怎么寫都不夠好。

該說是慶幸嗎？倦怠比分離更先到來了。

同居、爭吵、旅行、爭吵、養貓、爭吵，我們又玩了一遍拉拉戀劇本。

我首先想起的是一個春風漸起的夜晚，我坐在后座，看風將你的襯衣吹成好看的飛舞樣子，又被我用雙手緊緊圈進懷中。心里頓時升起無限的柔情，想將自己全盤托出，攤在你面前：

「你知道嗎？我實在是一個很虛榮的人」……我只喜歡所有人都喜歡的人，只想過所有人都想過的生活，我無數次幻想著人們看向我們的目光，幻想著我們擁有水晶般燦爛卻最不值得一提的生活。

可惜它沒能說完，像很多次一樣，你打斷我，然后說起「我不是這樣誒，我不覺得有什么好愛慕虛榮的……」

風中仿佛一瞬間充滿棉絮，呼啦啦地鉆進我的嗓子眼里。一切都索然無味。

再一個相似的夜晚，我們吵架，你說起對未來的不安，我帶著報復脫口而出：沒什么好不安的，我們一開始就是奔著分手去的。也不只是我們，我覺得所有關系都有結束的一天。

第二天，我收到一張你決定回家的機票截圖，而我沒有挽留。允許自己哭了幾個晚上，然后和朋友說，也算是殊途同歸吧。

但又隱隱感覺到，也許我并沒有自以為的清醒理智，我只是習慣了在悲劇到來之前練習防御，太害怕被傷害——不是怕痛，那些都會過去，怕的是在傷害中失去尊嚴，將自己袒露無疑。

比如頭幾次去你家，注意到你有一件舊 T 恤，背后印著：My mom don't like you。我覺得煩，搶過來當了自己的睡衣。最后和你一起收拾行李的那個晚上，我又撿起它：

「這個留給我吧」，連同說不喜歡的權利一起，交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