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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展繼2014年個展大獲好評后,便回到學校安心做起了學問,至今已有10年。最近,這位被視作年輕一代雕塑代表人物的藝術家,攜一批潛心打磨的新作,在新氧藝O2art以個展“獵場”正式開啟創作探索的新階段。在雕塑這個不斷做“加減法”的藝術門類里,在他依舊為之沉醉的木頭上,李展刨除掉了什么,又增添了哪些?
提煉形象的“真理”
在李展個展“獵場”現場,早年人們熟悉的肖像作品依然在列,如心事重重的信使,埋下過往創作思路的草蛇灰線。相對應的創作于2015年的動物雕像,走獸與人像同臺登場,上演著在創作道路上日臻成熟的他,對于個體生存狀態的哲思,以及他對于“雕塑語言”的現階段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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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展個展“獵場”
2025.5.25-7.1 新氧藝O2art
有陣日子不見的李展,以他特有的溫和語氣,徐徐講述作品來歷與背后深邃的思考。也許是因為在學院里潛心教學,人也變得更安靜、沉穩。但某種內核似乎并沒有變,或許是一種,可判斷為篤定感的東西?就像2014年,他一出手就技驚四座的木雕肖像系列帶給觀者的感受——這是一個非常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想做什么,在做什么的創作者。
回顧那批木雕,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表情”。緘默、疏離、木然的面孔,依托香樟木材料的細膩刻畫,肖像神秘的手勢……散發淡淡香氣的香樟木在李展手中,化腐朽為神奇,如琢如磨,挖掘著木材的靈魂。這些肖像更像出自中世紀、古埃及,或某段更為神秘歲月里的無名工匠之手。沒有表情,何嘗不是當代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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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展個展“獵場”
2025.5.25-7.1 新氧藝O2art
近些年,李展越發喜歡簡單的東西,對繁復的視覺經驗沒有太多共鳴。“我喜歡盡量簡化出的造型,厭惡一切外化的技巧和修飾,所以在創作時盡量壓制自己業已掌握很多的‘華麗’的技術,盡量讓造型變得簡單直接。對‘美’的認知我也有自己的角度,不太承認那種已然獲得共識的‘美’,總希望在作品的美學建構中添加一些可稱之為‘味道’的因素。”
李展依然鐘情木雕,卻鮮少刻畫人像了,反而將注意力轉向動物題材。在“獵場”現場,滿場或停駐、奔跑、飛天的老虎、豹子、兔子等常見動物形象,都有著難以辨識的臉孔與表情。
“這并不意味著我要放棄人物題材,成為一個‘動物雕塑家’。創作題材對我來講并不重要,我的創作是建構在雕塑本體語言實踐上的。形象或題材,大部分是我對雕塑語言認知的載體。”李展對《藝術栗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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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展《悵然》
香樟木 63x25x20cm 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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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展在工作室創作《悵然》
從“去人物化”和“去形象化”兩個角度考慮,李展小心翼翼又大刀闊斧地,放棄在作品里投放太多的“可讀性顏面”。去形象化,意味著李展希望利用動物形象自帶的符號性,將觀眾的視線吸引到動勢、形態、線條、體積等構造雕塑整體關系的形式要素上。
展覽中大大小小的兔子,并不以臉龐、個性與細節吸引眼光。它們更像存在于柏拉圖理念世界中的兔子,或者說,更接近某種建立在普遍性之上,有關形象的“真理”。無論“去人物”,還是“去形象”,其目的都在于藝術家希望讓敘事、形象的誘惑屈從于雕塑語言本身,讓觀者心無旁騖地體會雕塑本體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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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展《逃跑》
香樟木 140x25x22cm 2024
在李展看來,無論具象或抽象,“雕塑性”才是雕塑創作的本質問題,涉及雕塑藝術語言的發生機制、審美規則或語法變革等。
“這是我在作品中逐漸弱化形象與敘事,更加強調其審美層面的抽象內核的原因。這些作品是具象的、可明辨形象的寫實雕塑,但其內在具備卓越的對于雕塑語言特征的認知與理解——這是我對自己的要求。”在語言進化的道路上,大幅度削弱具象與抽象的差異性,進入更為自由的形式表達,這是李展未來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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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展個展“獵場”
2025.5.25-7.1 新氧藝O2art
在《山頂》中,李展幾乎將熊的面部特征簡化到極致,電鋸劈過的痕跡清晰可見,木料暴露出其原本的生命質地。大刀闊斧的形體切割,高度提煉出熊特有的肢體動態:下垂的、松弛的上肢,充滿力量張力的脊背……在緊張與松弛、力與力的對抗、似與不似之間,藝術家試圖高度提煉英國形式主義美學家克萊夫·貝爾提出的“有意味的形式”,以此最大程度地調動起雕塑本質中更具凝固性與永恒性的藝術語言,產生確鑿無疑的感知。
“將錯就錯”的即興過程
李展在中央美術學院雕塑系的博士生導師是孫家缽先生,孫先生帶有寫意特征的創作方法,為他打開木雕創作的大門。木頭既敏感,又充滿意外的特質,讓李展總覺得木頭本就有生命,藝術家的使命就是挖掘木頭自身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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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展工作室
相比易于增補,擅長“做加法”的泥塑材料,木雕其實是一門“做減法”的藝術。強調從材料出發,又因容錯率低,下刀極考驗經驗與技巧,更要求創作者胸有丘壑。
看上去理性派的李展,卻有讓人感到一點反差的感性愛好。比如,他酷愛器樂彈奏,尤其擅長古典吉他和馬頭琴。與小提琴類似,馬頭琴的音準很難掌握,要求一雙對誤差極敏感的耳朵,以及一對能體察微妙差異的靈巧雙手。對于李展來說,他對“形式”的感觸似乎源于天生,天然就能覺察音樂與造型藝術中,那些不易察覺的跌宕起伏與輕重緩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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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展個展“獵場”
2025.5.25-7.1 新氧藝O2a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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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展《白夜》
香樟木 90x26x23.5cm 2015
對形式的偏好在2015年的《白夜》中已有體現。李展以大刀闊斧之勢,將木雕創作中至關重要的“開大荒”環節,提煉為某種獨立的審美特質,以高度概括的形體,為作品注入揮灑自由的寫意精神。直至近年來,演變為強調直接性與即興的工作方法。
讀博期間,李展系統梳理了木雕在現代藝術階段的發展理路,受現當代藝術理論與思潮的沖擊,他進一步擺脫材料與觀念的束縛。
“布朗庫西、亨利·摩爾等藝術家,在大部分創作生涯中都篤信直面材料的重要性,尤其是對待木材、石材這類硬質材料,拒絕模制法這種間接使用材料的方式。這也是西方現代雕塑與古典雕塑的最大分野。”基于此,李展從不做小稿,尤其不采用先做泥稿再轉化為木雕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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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展《獵物》
大葉楠木 132x28x15cm 2025
泥稿轉木雕,這是學院雕塑教學中的基本流程,背后是傳統木雕在中國現代雕塑發展中逐漸失語,這也與引進蘇聯造型教育體系等多重歷史因素有關。在當代木雕藝術家看來,這意味著創作者對材料的漠視。
李展在思考造型理念時,盡可能考慮到材料的特殊性與物質性。他更偏愛硬質材料,癡迷于雕刻過程中與硬質材料進行力量對抗的感覺,在與木頭的即興對話中樂此不疲。
正如他所說:“每種材料都有其獨特的纖維,給雕塑家反饋的手感各不相同。在處理造型時,必須考慮纖維帶來的影響,材料帶來的限制如同游戲中嚴苛的規則。規則越是嚴苛的游戲,往往越刺激、好玩。這些因素使得木頭多年來一直是我覺得非常有意思,玩起來很快樂的創作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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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展《大夢》
香樟木 136x33x40cm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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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展《大王》
大葉楠木 143x40x40cm 2025
材料的特殊性,在《大夢》與《大王》中體現在端坐的兔子與回眸的老虎身上,一道道木頭的裂痕。以及《霧靄》中兼具古典優雅與平面造型感的豹子,周身披著的淡淡木紋。2018年的作品《鼬》中,李展開始嘗試使用砂巖,顯示出在材料選擇上的開放性。藝術家尊重與他對話的材料,也享受著材料帶給他的靈感與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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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展《鼬》
砂巖 121x22x10cm 2018
此外,“工具”成為李展造型處理中的強力要素。《戰斧》等作品結合的現成品,如底座、鋼架、木楔等工具和材料,藝術家如“插件”般,把最常用的創作工具納入創作,將工作痕跡植入作品中,揭示出材料與藝術家肉身,作品與人的實踐行為之間的密切聯系。這些工具就像“彩蛋”,喚起觀眾對作品生產過程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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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展《戰斧》
香樟木 118x94x10cm 2023
“材料、工具和我,三者共同配合創作。誤差當然是存在的,但我的木雕創作不是一個‘糾錯’的過程,而是一個‘將錯就錯’的即興過程。失控和可控相互交替出現的冒險,呈現出我與木材斗智斗勇的過程。”如同展覽題目“獵場”,李展與材料之間,展開了一場別開生面的狩獵游戲。
空間中的“攪動者”
從主題、題材到材料探索,李展尋找自己的雕塑語言,看似遵循了一條穩定的學院路徑。2008年,畢業創作《世界》獲中央美術學院畢業作品展一等獎,同年斬獲首屆“曾竹韶獎”。研究生階段,他專攻人物木雕肖像,衍生的肖像作品在2014年個展“對視”中驚艷亮相。而后幾年,讀博并留校執教。一路走來,堪稱穩扎穩打。
然而,近些年來,李展感到自己穩定的創作逐漸顯得封閉起來,他緩慢地梳理自己的思路,嘗試突破和改變,這是一段內化自身藝術語言的過程。“獵場”就囊括了藝術家嘗試雕塑語言實驗的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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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展《霧靄》
香樟木 123.4x28x10cm 2023
中國木雕發展一直在傳承與創新、技術與觀念、傳統語境與當代訴求等內在張力的拉扯中行進。作為擁有深厚學院派基本功,兼具當代視野的創作者,李展也同樣站在東西方、傳統與當代的十字路口上。
在《淺論雕塑語言中的“力”》一文中,李展闡釋了他近年來對雕塑本質的理解:“雕塑的行為圍繞這一‘力的相互作用’而展開,雕塑家創造出的造型,無論飽滿、萎縮,膨脹、干癟——都是‘二力作用’的結果,這是來自身體的、行為的,同時也慢慢在人類文明史上形成了審美的自覺。”雕塑家的工作,意味著通過形體、空間去表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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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展《影子》
香樟木 45x16x29cm 2023
“獵場”中的作品,從“力”的內外兩個方向,顯現出藝術家追求更豐富的雕塑空間的嘗試。如亨利·摩爾般,李展向雕塑內部進發,以鏤空、打孔等制造“負空間”的方式,打破傳統木雕的封閉形態。
生活中,除了音樂,李展還愛好收藏,尤其喜歡多層鏤空的清代和民國的民居木雕板。從這些木雕中,他領悟到沒有被訓練固化思維的工匠,如何在有限的材料中,以自由灑脫但又符合視覺需求的方式,實現空間層次的創造性表現。
“這促使我開始大膽地對封閉圍合的木料,做穿透和鏤空處理,讓我的研究重點從木雕人物創作的形象表達,轉向對形態、空間的研究。這是我作品形式建構過程中一個比較大的變化。”李展對《藝術栗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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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展在工作室
李展形容雕塑為空間中的“攪動者”。“獵場”中,通過作品與作品、作品與空間之間的精心布置,雕塑和空間不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發生著力與力的關系。
李展生動地將雕塑與空間的關系,比喻為魚與水的關系:空氣在雕塑內外部流動,如同魚在水中游過石頭。雕塑絕非固態、不變的存在,它是律動,是呼吸,通過攪動空間,激活空間的“池水”。“當然,這是我個人對雕塑的浪漫想象,它常常讓我想道: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這是李展認為理想的雕塑藝術所能帶來的空間體驗。
最近,李展又愛上了新石器時期的彩陶器,琢磨器型之間的微妙差異與美學規律,這讓他極為享受。他越來越感到,東西方藝術其實并不存在太對立的區別,整個人類早期藝術仿佛來自一個共同的大系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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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展《牧神》
大葉楠木 132x43x30.5cm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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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展《植入的記憶》
椴木 122x36x5.5cm 2020
因此,李展作品中散發出的氣質,并不具體指向雄渾的漢代石像,簡約抽象的木俑,或是中世紀的神像和古埃及富有神性的藝術。就像人們很難說清,《牧神》中捧琴的藍色山羊,《植入的記憶》中的建筑場景,究竟來自哪一個文明的啟迪。
在李展看來,融合東西方藝術的共性特征,遠比尋找差異性與特殊性更為重要。這種趨于整合的造型觀,也讓他在格調與理念上超越了學院范式。逐漸形成了一條既削弱具象與抽象差異性,又融匯東西方藝術共性的工作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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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羅雯
圖片|新氧藝O2art、李展
藝術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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