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劉培茄
半個月前,筆者讀到本號主編撰寫的睿頻“日本贏學”的文章《,里面有這么一段:
如今的日本人,對于“一袋米要扛幾樓”應該有了更痛徹骨髓的體悟。實際上,日本社會早已應該清楚,只是一直在曖昧。如果說,311大地震之前,日本的“曖昧贏學”仍有些為了贏的色彩,那么在311之后,日本整個社會實際上已經進入了一種不可自拔的失敗主義之中。
就像前段時間日本那個掉進坑里幾個月都未獲救的大爺一樣,在311之后,這樣性質的事情實際上比比皆是。對于災難和失敗,已經沒有真正的勇氣和能力去正視與解決。只能以曖昧的態度,用“讀空氣”式的集體規訓和服從去無視,去切割。這之后的“曖昧贏學”,就已經變成了一種滿是墓氣的挽尊,一場超長時間的追悼和安魂。
筆者在這之前剛好閱讀完一篇日本輕小說《沒有明天的我們,在昨天相戀》,頓覺小說內容不就是對這段話戲劇化的描述嗎?遂撰文一篇。但由于只是做簡單評論,論證嚴密性想必不強,與小說文本也沒有充分結合,還請讀者諒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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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個“boy meets girl”式的故事,小說的內容并不復雜,主要描寫了男主角相葉純使用時間回溯能力20次救下試圖紫砂的女主角一之瀨月美,最后二人互相救贖,成功修成正果的故事。
男主角以棄嬰的身份自小在孤兒院長大,由于出身問題加之缺乏正確引導,導致他與旁人(包括養父母)的社交關系極端疏離,根本無法與人正常交往。男主遂覺人生索然無味,打算一死了之。但某天死神突然出現并和他做了一個交易:給他一塊能回溯三分之二時間的懷表,代價是他的壽命只剩下三年。主角便利用能力大量攫取財富,成功過上了衣食無憂而又渾渾噩噩的生活。
相葉純的早年經歷決定了他性格的兩重性——一方面,保有基本的生活熱情和同情心,否則在發現“霸凌者在一之瀨月美死后仍在口頭貶損她”這一事時,他根本不可能產生憤怒情緒,更談不上回溯時間救她了;另一方面,是一種意志減退,對周圍的一切都感到了無生趣,能不主動行動就不行動;且重要的是,前一方面完全是被后一方面所支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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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角矛盾的心理活動之一例
“20次救人于水火,至于為什么會有20次你別管”
男主角時間回溯20次救下一之瀨月美可以說是作者著重刻畫的部分。情節安排上,提供了讓二人關系靠近的契機;人物形象塑造上,很大一部分對月美的描寫都來自于此。
女主角一之瀨月美的經歷更只能用悲劇來形容:上初中時因照顧病重的父親減少了與朋友的相處,就遭到后者霸凌,由此產生了心理陰影,不敢繼續學業。父親去世,母親改嫁后,繼父和兩義姐硬逼她上學,不成就動輒打罵,母親對此也不管不顧。在這種條件下,產生輕生念頭簡直成了必然。
想要讓她放棄紫砂,那也必然地要從這些方面著手——讓她擺脫被霸凌的心理陰影,繼續學業,或者幫助她和父母搞好關系,至少是表面上的搞好關系——一言以蔽之,現實問題必須得到解決。
這里我們需要提及小說其中一個優點——女主角的人物形象塑造。作者將月美如實地塑造成了一位純真善良的普通女生形象,和男主角的形象存在本質上的差異;后者幾次帶月美外出玩耍時的描寫充分地體現了這一點。怎么充分體現的呢?這里我們不妨直接引用經典作家的論述:
(她)可以自由地表露自己固有的天性,因此她流露出如此蓬勃的生趣、如此豐富的感受以及對大自然美的如此合乎人性的欣喜若狂,所有這一切都證明,她在社會中的境遇只不過傷害了她的本質的表皮,這種境遇大不了是一種歹運。
也正是如此,筆者才認為只要幫助她解決問題,改變當前環境,她是完全可以過上正常生活的!
遺憾的是,男主角的性格缺陷在這里也得到了“充分體現”。每次阻止紫砂后,他都要陪著月美度過不在時間回溯范圍內的12小時,同時也為她多留下一點美好的回憶,試圖增加其生存意志。
但他竟然就止步于此,“卡在這里了”!他既想讓一之瀨月美不再輕生,又沒有在解決問題上面做出過一點努力,完全是一個口頭行動派的表現。
首先,他罕有正面談到過解決問題的方法;月美主動談到自己的遭遇時,他既沒有試圖分析背后原因,更沒有明確表達不滿,反倒是沉默以對,或是附和了事,最多就是一句“不行!”
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相葉純自己對問題避而不談,解開對方心結的條件自然也不成熟,他卻可以把不進一步行動的借口找到對方身上——
在又一次阻止紫砂后,相葉純問月美:“如果霸凌者停止欺凌行為并道歉,你會放棄輕生嗎?”
在得到了明確否定的回答后,相葉純的心理活動是:
“我沉默下來。……然而一之瀨本人并不期待以這種方式解決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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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觀上不想解決問題,難道問題本身就沒有被解決的必要了嗎?筆者也實在不想花費時間去解說這種邏輯錯誤。
于是就造成這樣一個結果:八個月中,月美堅持不懈地去紫砂,相葉純堅持不懈地去救,但是現實問題一丁點都沒解決(毫無疑問這對前者來說屬于一種精神折磨)。這也就是為什么男主角會足足時間回溯20次。
對這么大的必然性視而不見,反而死抓著微小的偶然性不放手——不說南轅北轍,必定也是舍近求遠了!
機械降神的結局
顯而易見,這樣“有限放松-極限施壓”式的循環進行越多,當事人越痛苦,越會想著一死了之以求解脫。這里直接引她自己的話:
“這半年來,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時光讓我感覺到了被救贖,可這僅僅是暫時止痛。我對自己說再多次必須上學也沒用,只要一看到學校,內心的不安便會將我擊垮,讓我想要逃離。我不敢回到學校,也沒自信能和家人生活下去……活著也僅僅是繼續煩惱罷了,我已經累了。”
在這種條件下,即使一之瀨月美開始住進男主角家里,和家人的接觸機會顯著減少,她也仍然進行了第20次紫砂。任何一位有判斷能力的讀者都可以看出:如果再讓人物們“按自己固有的個性行動”,無可挽回的悲劇結局將是不可避免的。
作者顯然又不想要這種結局,必然要以他“主觀的意圖來替代”——就這樣,高密度的機械降神開始了。
他先是讓死神給男主角提示,使他及時找到了正在進行第20次紫砂的一之瀨月美。意識到自己再不往前進,事情就真的徹底不可收拾的相葉純終于和月美進行了第一次深入談話,再配合環境的徹底改變,后者也就自然而然地放棄輕生了;
一之瀨月美憑借自己的努力考上了新高中,開始了新生活,但這時男主角的壽命也只剩半年。相葉純又沒有勇氣和月美坦白一切,就只能強硬的和對方分手,自己謝世告終。這時他又在沒有任何鋪墊的情況下,極為唐突地讓死神也和一之瀨月美做了交易,使后者能回溯時間拯救男主角;最后的好結局更是相葉純的偶然發現換來的。
坦白地說,你寫了這種題材,這種具體情況,那就必然要寫到斗爭——不管是思想交鋒,還是直接試圖改變這些不合理現象——但實際上給讀者看到的卻是:作品中的主要人物沒有正面承認矛盾、分析矛盾;解決矛盾不是靠角色們的成長,不是靠他們“自覺的、叛逆的反抗”,反而是靠創作者的主觀隨意安排。這種大團圓結局筆者認為是沒有力量的,更談不上滿意。
矛盾要解決,事物才能前進
有讀者可能會疑問:作者充分寫出了男主角性格缺陷造成的負面結果,對其性格成因也進行了較深入的剖析,是否作者就是要刻畫這種消極性格及其后果,并以這篇小說為反面教材?
筆者并不這樣認為。不妨回到上一節的開頭看看:作者能借女主角之口說出這樣的話,足以證明他知道男主角的錯誤在哪兒。但對于后者的性格缺陷,作者毫無批評貶低之意,甚至不惜用機械降神的手法也要給主角二人一個好結局,不妨可以將其定義為一種“赦免”。
而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是什么呢?我們可以從作者后記中找到答案——
……某天,我遇到了一個女生,她是個很努力的人,但活得很痛苦,和以前的我有些相似。也許正因為如此,我才會在她面前感到放松。
兩個人出門的時候,我無意識地提起了從前的自己。盡管情緒放松,但我也只說了些零碎的片段,都是我認為算是輕松的事情。
結果她聽完后,表情看起來卻有些想哭。我并沒有說“好想死”之類的話,可她卻對我說:“你不能尋死啊。”
然而,在她說了“要是能就這樣死了就好了”之后,我卻只是說些敷衍的話。其實我很想說點什么鼓勵她,但想著一個覺得人生無望的人說出來的話根本不會有說服力,于是放棄了。
“有沒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帶著這樣的念頭,我寫起了小說。我想用故事給她加油打氣,感覺這應該比沒有說服力的話語更管用。
當然,我沒好意思直接對她說“我寫了小說想讓你看看”,而是妄想著等到獲獎后出書了再拿給她看。
小說最終獲獎了,但問題就出在這兒——在小說發表獲獎之前,作者的這位女性朋友就紫砂身亡了。
筆者能理解作者安排這個“光明的尾巴”是想彌補現實的遺憾,但他似乎渾然不覺問題的根源和自己的錯誤在哪兒,以至于把自己的形象原原本本地投射到了男主角身上。男主角最大的錯誤是什么?他明明知道問題在哪兒,可是卻一味想著維持現狀,回避問題,回避矛盾;這樣的態度和思想不僅拯救不了任何人,在現實實踐中也只能落得徹底的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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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實中的作者“花開堪折卻不折”,自然無法取得理想中的結果,可是作者竟然幻想:作品中的男主角和他一樣逃避問題,維持現狀,也能獲得“抱得美人歸”的完美結局!可是,現實問題就擺在那兒,不是你說不存在它就不存在的。不正面承認矛盾、解決矛盾,作者就只能靠迂回的方法,靠機械降神去解決矛盾。
但是,“矛盾通過愈多,事物的發展愈成熟。矛盾通不過,即被淘汰。一事物面臨的矛盾愈困難,愈尖銳,它在通過時愈正確,愈出色,它就發展得愈精彩,愈偉大。”反過來說也是一樣的。
現實生活中是如此,文藝創作同樣更是如此。人生態度與創作態度在這里具有了同一性。虛擬世界中矛盾不解決也不打緊,到現實世界中矛盾不解決可就要遭罪了!
“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
參考資料:
新潮沉思錄:《日本人終將知道,一袋米要扛幾樓》,微信公眾平臺2025年7月8日,https:// https://mp.weixin.qq.com/s/uMnlm-iTcnn96pSV7ywxxg。
馬克思、恩格斯:《神圣家族》,《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217頁。
限于本文篇幅,這里不一一列舉,感興趣的讀者可自行查閱小說簡體中文版第51-52、69、83-84頁。
星火燎原:《沒有明天的我們,在昨天相戀》,朝雨譯,北京日報出版社2025年版,第49頁。
同注《沒有明天的我們,在昨天相戀》,第112-113頁。
同注《沒有明天的我們,在昨天相戀》,第279-280頁。
楊柄:《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文藝與美學理論》,知識出版社1997年版,第24頁。
毛澤東:《抗日戰爭勝利后的時局和我們的方針》,《毛澤東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13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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