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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續前緣!覆水難收,一桶水潑碎婢妾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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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買臣,字翁子,會稽郡人氏。祖上或許也曾闊過,到他這一輩,只剩下村尾幾間搖搖欲墜的茅草屋,和屋后一小片菜畦。家里唯一的進項,就是靠他那副還算堅實的肩膀。每日天蒙蒙亮,朱買臣就起身了。他背上柴刀,腰里別著兩個冷硬的糙米餅子,一頭扎進霧氣繚繞的山林。

      砍柴這事,家家男人都干,沒什么稀奇。稀奇的是朱買臣砍柴的樣子。別人砍柴悶頭干活,為的是多砍些早點下山換錢。朱買臣不同,他把幾捆沉甸甸的柴禾用草繩扎緊,挑在肩上,一邊步履蹣跚地下山,一邊手里必定握著一卷或幾卷用線串起來的竹簡!柴擔壓得他肩頭深深凹陷,額頭青筋微凸,汗珠子沿著瘦削的臉頰往下淌。可他嘴里卻不停地發出抑揚頓挫的聲音,有時是吟哦詩書,有時是高聲誦讀:“子曰……《詩》云……” 那專注勁兒,好像肩上挑的不是沉重的柴禾,而是皇家的金鑾玉璽。

      這條路,他走了幾十年,從少年郎走到了四十三歲。沿途村落里的人,耳朵都聽出了繭子。婦人們在溪邊浣紗洗菜,聽見“之乎者也”的誦讀聲由遠及近,便笑道:“喏,朱秀才又來‘賣學問柴火’了。” 巷子口閑坐的老漢,瞇著眼叼著旱煙袋,嘖嘖兩聲:“聽聲兒就知道,朱買臣的柴擔到村口了,趕緊去瞧瞧,他那柴火好燒不貴!”

      說來也怪,或許是他那滿腹經綸的模樣透著股書卷氣,讓人莫名高看幾分;或許是他賣柴時從不斤斤計較幾文錢,鄉鄰說多少就多少,為人實在;他的柴禾總是能比旁人快些賣光。常有相熟的主顧一聽見讀書聲,就早早提著銅錢在門口等著了。

      不過,林子大了啥鳥都有。村里村外一些游手好閑的后生小子,還有七八歲的頑童,就喜歡看朱買臣這“砍柴相公”的笑話。每當他搖搖晃晃挑著擔子,口里念念有詞地走過,總有一群半大小子笑嘻嘻地跟在屁股后面。

      “嘿!朱買臣,你挑著一座山吶,還敢讀神仙書?”

      “喂喂!圣人叫你砍柴還是叫你嚼字兒啊?當心一腳踩空,連人帶柴滾下山咯!”

      “讀吧讀吧,讀白了頭發,考不上狀元還得賣柴火!哈哈哈哈……”

      孩童們拍著手,喊著現編的順口溜:“怪書生,愛讀書,柴擔肩上挑,口中嗚嗚嗚,銀子賺不著,老婆氣乎乎!”

      這些嘲諷像夏日的蒼蠅,嗡嗡地圍著朱買臣打轉。他聽見了沒?當然聽見了。但他通常只是腳步略頓一下,搖搖頭,把肩上沉沉的柴擔再往上顛一顛,手中竹簡握得更緊,讀書的聲音反而更響亮了幾分,仿佛要把那些嘲笑聲蓋過去。臉上依舊是那份八風不動的沉靜,頂多嘴角露出一絲旁人不易察覺的、頗有些無奈的苦笑。他心想:龍困淺灘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燕雀安知鴻鵠之志?由他們說去。

      這日子,旁人瞧是笑話,朱買臣倒還甘之如飴,覺得心中自有片朗朗乾坤。可有個人的感受,卻像被那些尖銳的嘲笑聲不斷刺穿著,一日比一日難以忍受——那便是他的結發妻子,崔氏。

      那一日,又是黃昏將至。崔氏拎著兩個笨重的木桶去若耶溪邊汲水。她彎著腰,費力地把清涼的溪水打滿,正準備站直身歇口氣。忽然,一陣熟悉的讀書聲混在孩童們越發響亮的哄笑聲中,遠遠傳來。她抬眼望去,心猛地一沉。

      村道上,她的丈夫朱買臣,肩上的柴擔似乎比昨日更沉了些,壓得他腳步都有些踉蹌。可即便如此,他的一只手仍牢牢抓著幾卷竹簡,在昏暗的光線下看得不甚分明。更要命的是,他的身后,足足跟了十七八個大大小小的孩子,拍著手,跳著腳,指指點點,口哨聲、模仿他讀書的怪叫聲此起彼伏。那情形,活像一只被頑劣猴群戲耍的老黃牛,笨拙而滑稽。

      崔氏的臉騰地一下熱辣辣地燒起來,一直燒到耳根。一股強烈的羞恥感瞬間攫住了她,比水桶的重量還沉百倍。她慌忙低下頭,緊緊抿著嘴唇,生怕被人認出那是她的丈夫。那些孩童的嬉笑,就像一根根燒紅的針,狠狠扎在她心尖上。她覺得四面八方似乎有無數雙眼睛正嘲笑地盯著自己,盯著她這個“瘋書生”的妻子。

      等朱買臣好容易把柴賣了,揣著幾個銅板,略顯疲憊地推開吱呀作響的家門時,崔氏積壓已久的怒火像火山一樣爆發了。她把水瓢往破木桶里狠狠一摜,濺起的水花濕了一片地面。

      “朱買臣!你還有臉回來!”崔氏的聲音尖利刺耳,“你看看你做的這叫什么事!日日像個活猴一般被那些潑猴追著嘲笑,我這臉皮都沒處擱了!整個會稽郡找不出第二個你這般模樣的!”

      朱買臣把空扁擔倚在墻角,放下懷里寶貝似的竹簡,平靜地倒了碗涼水喝:“娘子息怒。我賣柴,是為了糊口,養活你我。我讀書,是為了日后富貴。各做各的,有何相干?他們笑便由他們笑去,又不少我一塊肉。”

      “富貴?朱買臣,你說這話也不怕閃了舌頭?!” 崔氏氣笑了,叉著腰,指著丈夫鼻尖,“你睜開眼睛看看,古往今來,有哪個當大官的是從你這樣的賣柴挑夫做起的?你這把快進土的年紀了!癩蛤蟆還想吃天鵝肉!我崔家祖宗八輩子也沒積下這份孽債,攤上你這么個空做白日夢的窩囊男人!那富貴會從天上掉下來砸到你那破柴擔上不成?”

      朱買臣眉頭微蹙,卻依然耐著性子:“天行有常,運道難測。貧賤富貴,皆是命數輪轉。早年有相士曾為我卜算,言我五十歲上,必有大運。常言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娘子切莫小看了我。”

      “呸!” 崔氏一口唾沫差點啐到地上,“哪個相士?那走街串巷、混口飯吃的江湖騙子?他看你像條書蠹蟲,腦袋鉆進竹簡里拔不出來,特意編瞎話哄你幾文錢買酒喝罷了!朱買臣,你醒醒吧!等到你五十歲,就你眼下這副面黃肌瘦的樣子,別說挑柴,恐怕連根草繩都提不動了!到時候餓死在路邊,烏鴉都不稀得啄,野狗都嫌你肉老硌牙!你還想做官?除非是閻王爺那兒缺個判官小鬼,倒是有你一個缺額!”

      朱買臣被她刻毒的話噎了一下,深吸一口氣,目光灼灼地看著妻子:“姜子牙八十高齡尚在渭水垂釣,得遇明君文王,尊為尚父,開周朝八百年基業!你可知本朝的公孫弘公孫丞相?五十九歲還在東海之濱給人牧豬放羊,何等卑微?整整六十歲才遇上當今圣上,拜相封侯!我年才四十有三,再熬七年便到天命之年。比那甘羅十二為相固然不及,可比姜尚、公孫,豈非尚早七年?娘子何不多點耐心?”

      “你給我住口!” 崔氏聽不進半點圣賢榜樣,她只看到冰冷的現實,“姜尚釣魚釣的是姜太公,胸中自有丘壑!公孫弘放豬放的是漢丞相,滿腹經綸治國平天下!你朱買臣呢?你如今守著幾卷蟲蛀的破竹簡,讀到一百歲能讀出什么來?讀出個‘之乎者也’的窮酸氣!讀出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連老婆都要餓死的無用書生!再讀下去,這張臉皮都要被全天下人的唾沫星子給淹了!我嫁給你十幾年,陪著你喝風咽糠,丟盡了祖宗門楣的臉!我告訴你朱買臣,你若還認我這個老婆,從今兒起,要么放下你那酸書去老老實實種地砍柴多掙點糧米!要么,咱倆一拍兩散!你讀你的圣賢書去,別拖著我在這窮坑里一起淹死!”

      朱買臣的心像是被鈍刀子割著。他看著眼前因憤怒和怨憎而面目猙獰的妻子,當年新婚時的溫存模樣早已模糊不清。他沉默良久,澀聲道:“七年…只需再等七年……你我結發之情……”

      “七年?!別說七年,七個月我都熬不下去了!” 崔氏絕望地叫嚷著,聲音帶著哭腔,“你看看這四面透風的墻!看看鍋里能照出人影的米湯!我身上這件補丁摞補丁的衣裳!這世上沒男人了嗎?非要吊死在你朱買臣這棵歪脖子樹上?我若再跟著你耗七年,骨頭都化成灰了!你行行好,放我一條生路吧!”

      朱買臣的嘴唇顫抖了幾下,眼中最后一點光亮也黯淡了。他明白了,妻子的心早已飛離了這個破敗的家和這個她眼中窩囊廢般的丈夫。強扭的瓜不甜,再多的挽留也只是徒增彼此的折磨。他深深地嘆了口氣,那嘆息聲仿佛耗盡了全身的力氣:“罷!罷!罷!你走吧。只愿你……尋得個如意郎君,強似朱買臣……便好。”

      崔氏等的就是這句話。她立刻收了哭聲,連裝一下不舍都懶得裝,生怕丈夫反悔,麻利地甩下一句:“放心!只要是個踏實能干、能讓我吃頓飽飯的漢子,就必定強你朱買臣一百倍!” 說罷,竟是草草地對著虛空拜了兩拜,連多看一眼丈夫或這個家都沒有,像擺脫瘟疫般,轉身跨過門檻,消失在了暮色里。那腳步輕快得,仿佛卸下了千鈞重擔。

      破舊的草屋里,只剩朱買臣一人。他望著空蕩蕩的門口,聽著遠處可能傳來的妻子奔向新生活的腳步聲,許久未動。暮色四合,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過了半晌,他才緩步走到那斑駁的土墻邊,就著昏暗的天光,用半截燒黑的木炭,在墻上一筆一劃,重重地寫下四句:

      嫁犬逐犬,嫁雞逐雞。

      妻自棄我,我不棄妻。

      字跡粗糲,力透土墻,透著無盡的落寞與心死。

      崔氏離去的腳步輕快無比。她并未遲疑,徑直回了娘家。母親見了女兒,又喜又憂,卻也拗不過她鐵了心要再嫁的決心。很快,便尋著了一個主顧——鄰村一個姓張的木匠。張木匠死了前妻,正待續弦。這木匠雖然稱不上富貴,但手藝精湛,在方圓十里也算個殷實人家。新打的結實家具,倉里有隔年的余糧,院里養著幾只雞鴨,手上總能接到活計換來銅錢。最重要的,張木匠為人本分踏實,絕無半點瘋魔般的“讀書嗜好”。在崔氏和崔家人看來,這簡直是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好歸宿!

      崔氏幾乎沒怎么猶豫便點了頭。當她在張家新屋里,摸著實實在在的木桌木凳,吃著油花浮動的熱乎飯菜,鋪上散發著清漆和新棉花味道的被褥時,她從心底感到一陣踏實和解脫。再也不用擔心被小孩子指著脊梁骨嘲笑,再也不用操心那個瘋丈夫明日又要當街丟人。這才是人過的日子!什么舉案齊眉、什么夫貴妻榮、什么詩書禮樂,能換幾碗白米飯?她對自己說:棄了朱買臣,是她做得最對的一件事。

      日子像河水般平穩流逝。轉眼便是七年。這七年里,崔氏跟著張木匠過活,丈夫為人勤懇,家道倒也小康。她臉上豐腴了些,手上的老繭淡了些,衣著也光鮮整潔了些。只是夜深人靜時,偶爾想起那荒誕的前夫,還有那四句扎在墻上的詩,心頭會掠過一絲極淡極淡的、說不清道不明的微瀾,隨即被她迅速壓下,只道是慶幸自己當初的選擇。至于朱買臣是死是活,在哪里,她已全然不想知道,只當世上從無此人。

      朱買臣這邊呢?妻子崔氏離去后,他那本就清貧的家更是冷鍋冷灶,空空蕩蕩。生活并未因他的“堅守”而有絲毫改善。他的柴擔依舊挑在肩上,書卷仍緊握在手,孩童的嘲諷也未曾斷絕。他比過去更加沉默寡言,只是眼中的堅定卻像是淬了火的鐵,未曾消減半分。寒來暑往,霜染鬢角,五十歲的門檻悄然已至。

      就在這時,一個震動天下的消息如同春雷般傳遍了九州大地:雄才大略的漢武帝劉徹,求賢若渴,下詔廣招天下才俊!凡有真才實學者,無論出身貴賤,皆可上書自陳,朝廷將予以重用!

      這個消息,如同一道刺破無邊黑暗的閃電,劈進了會稽郡的山村。多年來積郁在胸的壯志與不甘,被這閃電瞬間點燃!朱買臣枯槁的臉上涌起一股駭人的紅潮,握著書卷的手激動得微微發顫。天命之年!相士的話,姜尚、公孫弘的榜樣……原來冥冥之中自有定數!

      沒有片刻猶豫,朱買臣砸鍋賣鐵,變賣了僅有的幾件破家當(包括他那視若珍寶的幾卷竹簡也抄錄備份后換了盤纏),懷揣著僅有的幾錢碎銀和他那顆滾燙了五十年的心,踏上了前往帝都長安的漫漫長路。風餐露宿,一路艱辛自不必說。

      到達長安,他直奔主管此事的“公車署”遞交自薦文章。在那里,他遇到了人生中第一個至關重要的伯樂——嚴助。嚴助是皇帝身邊寵信的大臣,恰巧也是會稽郡人。當他看到朱買臣的名字和籍貫,心中一動。仔細查閱了朱買臣那份雖不算華美但條理清晰、見解獨到,尤其對會稽郡民情水利、山勢物產爛熟于胸的文章后,大為贊賞。嚴助深知武帝心意,所缺的正是這種既能文,又深知地方實況的干吏!

      于是,在嚴助的大力舉薦下,朱買臣的名字,竟真的傳到了天子劉徹的御案上!武帝覽奏,對他文章中關于治理東南、開拓海疆的建言頗為認同,尤其欣賞他對“水情利弊”了如指掌。一道金光閃閃的旨意飛出了長安城:

      特拜朱買臣為會稽郡太守,即日赴任,賜官印、朝服、節鉞,馳驛上任!

      一介布衣樵夫,五十老翁,一躍而成為執掌會稽一郡民生、手握生殺大權的封疆大吏!朱買臣捧著太守的金印和嶄新的朝服,站在驛館的院落里,望著長安城的鉛灰色天空,眼中竟無喜色,唯有一片滾燙的、沉甸甸的復雜。幾十年的寒窗孤寂,世人的鄙夷嘲笑,妻子的無情背離……所有的酸楚、屈辱、堅守,此刻都化作了肩上這副千鈞重擔。他深吸一口氣,對著家鄉的方向遙遙一揖。這一次,他肩上挑的,不再是那幾捆廉價的柴禾了。

      漢代的“馳驛”制度效率極高,快馬輪換,晝夜不停。新任會稽太守朱買臣赴任的消息,如同長了翅膀,比他的車駕更快一步飛回了會稽郡治所吳縣(今蘇州)。

      太守可是郡里的最高行政長官!新太守即將駕臨的消息讓整個吳縣城都躁動起來。自現任郡守(時稱“郡丞”或“長吏”,因武帝時郡守多稱太守,此處沿用)以下所有大小官吏,如臨大敵又誠惶誠恐。治績如何?太守喜好如何?是否會拿本地官吏開刀立威?各種揣測像水泡一樣冒出來。

      在太守到達前幾日,最重要的任務便是:修整道路!不能讓新太守看到治下道路泥濘、坑洼不平!這可是攸關臉面的大事!

      長吏下了死命令:征發各縣民夫,火速修整吳縣通往邊界的主要官道,務必在太守車駕到達時顯出會稽的欣欣向榮!

      人如潮涌。工地上,黑壓壓一片全是赤膊上陣的男丁,揮汗如雨。鋤頭敲打著土石,鐵鍬揚起塵土。挑著沉重的土籃的、喊著號子抬著石硪的……場面熱火朝天。

      在被征發的人夫中,就有一個熟悉的身影——張木匠。崔氏的第二任丈夫。他因匠人手藝好,不僅被征來修路,還要做些簡單的木工活。崔氏心疼丈夫烈日下勞作辛苦,便每日午時,提著一個裝著粗劣飯食的藤編食籃,小心翼翼地避開路上的石塊和人群,前來送飯。

      這一日,日頭升得老高。官道的整修已接近尾聲,路面上鋪了一層細土碎石,只等壓平夯實。工地上依舊人聲鼎沸。崔氏挽著籃子,正焦急地在人群中尋找丈夫張木匠的身影。

      突然!

      遠處響起震耳欲聾的銅鑼聲!“咚咚咚!”緊跟著是清脆的銅鈴聲!悠長嘹亮地喊著“回避——!肅靜——!”的號令聲由遠及近!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活兒,伸長脖子望去。

      只見路的盡頭,煙塵滾滾處,旌旗招展!一面巨大醒目的“朱”字大旗在風中獵獵翻卷。一隊鎧甲鮮明、手持戈矛的騎兵呼嘯著奔馳而來,馬蹄聲踏碎了官道的寧靜。緊接著是執著斧鉞金瓜、旌節符節的儀仗隊伍,腳步鏗鏘。再后面,是數輛漆成黑色、掛著深青色帷幔的馬車,裝飾雖不奢華,卻透著厚重威嚴。尤其是中間那一輛四匹健馬拉著的寬敞馬車,更是顯眼。車旁簇擁著許多身穿嶄新官袍的屬吏,騎著高頭大馬,肅然前行。整個隊伍浩浩蕩蕩,綿延數里,氣勢磅礴!沿途百姓紛紛匍匐跪倒,不敢仰視。

      “新太守到了!新太守到了!”工地上炸開了鍋,人群騷動起來。

      長吏帶著大小官吏早已跪在官道最前方最平整的地方,額頭幾乎貼著地面,大氣不敢出,口中高呼:“下官恭迎太守大駕!”

      崔氏沒見過這等陣勢,嚇得臉都白了。她慌慌張張地想跪下,又惦記著找丈夫。混亂中,她被身后涌動的人群推搡著,身不由己地被擠到了圍觀百姓的最前面,離官道極近。好奇心戰勝了恐懼,她不由自主地踮起腳尖,在那些跪伏的官吏和軍士的縫隙中,急切地朝那最氣派的馬車中望去——她也想看看這威震一方的封疆大吏是何等氣派模樣?

      車帷半卷。端坐其中的新太守,正襟危坐,身著一身玄色朝服,胸前朱鳥紋飾熠熠生輝。腰間束金帶,掛玉印。面容清癯,目光深邃,兩鬢斑白,眉宇間透著經年風霜的痕跡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威嚴與沉靜。

      崔氏初看只覺得新太守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見過。她的目光緊緊追隨著那張臉,從額頭到眉眼,再到那瘦削而棱角分明的下頜……記憶的閘門猛然被沖開!一個曾無比熟悉、無數次令她憤怒厭惡的臉龐瞬間與眼前這張威嚴高貴卻難掩滄桑的臉重合!

      嗡——!

      崔氏只覺得腦子里像是挨了記悶棍,眼前猛地一黑!渾身血液仿佛瞬間凍僵,又旋即像滾油般沸騰!她腿一軟,再也站立不住,“噗通”一聲摔倒在地,手里的食籃“咣當”滾落,幾塊黑乎乎的雜面餅和咸菜潑灑了一地。

      是他!竟然是他!朱買臣!那個自己“有眼不識泰山”,七年前狠狠拋棄的“書呆子”、“窩囊廢”前夫朱買臣!那個五十歲“挑不動柴”、“餓死有份”的癡漢!怎么會……怎么能……變成眼前這般位極人臣、威風八面的太守大人?!

      巨大的震驚、無以復加的羞恥、刻骨銘心的懊悔像三條毒蛇,同時噬咬著她。她真想找條地縫鉆進去,永遠消失!

      就在崔氏倒地的剎那,馬車里端坐的朱買臣,那深邃銳利的目光也恰好掃過路邊這短暫的騷動。他的視線在人群中驟然捕捉到一個跌倒的、穿著還算齊整的婦人身影。那張因驚愕恐懼而扭曲的臉龐……太熟悉了,即便隔了七年的風霜,即便她已不復當初窮苦婦人模樣,他也絕不會認錯!

      正是他那棄他而去的故妻,崔氏!

      朱買臣臉上的沉靜出現了一絲極其微妙的波動,眼中神色復雜難明,一閃而過。他略略抬了抬手。隨行的心腹屬吏立刻躬身湊近車窗。朱買臣的聲音低沉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路旁跌倒那名婦人,帶她過來。”

      郡守府衙(太守府)高大威嚴。昔日空曠的大堂,此刻被新任太守的威儀填滿。朱買臣端坐在主位之上,換下朝服,著一身墨綠色常服,卻依舊顯得氣勢迫人。屬吏們屏息肅立兩側。

      崔氏是被兩個軍士幾乎是半攙半拖地帶進這深堂大院的。她早已魂不附體,臉色煞白如土,頭發凌亂,腿腳發軟,身體抖如篩糠。當大堂正中央那位大人物的面容清晰映入眼簾時,她最后一絲僥幸也徹底粉碎了。

      “抬起頭來。”朱買臣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喜怒。

      崔氏的頭埋得更低了,渾身抖得厲害。

      “抬——起——來。”聲音加重了一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命令意味。

      崔氏無法,極度恐懼下,只得一點點,極其艱難地、仿佛脖子頂著萬鈞重擔般,抬起那張布滿淚痕、羞慚欲絕的臉龐。她的目光躲閃,不敢與朱買臣對視,只接觸到他那雙深不見底、古井無波的眸子邊緣,便像被燙傷一樣猛地垂下。

      大堂里寂靜無聲,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這位衣衫不整的婦人和高座上的太守身上。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

      朱買臣看著她,看了許久。時間仿佛凝固了。堂下站著的官吏心中揣測紛紜,這是怎么回事?

      終于,朱買臣開口了,聲音依舊平靜:“你……過得還好?”

      這一句輕飄飄的問話,對崔氏而言卻如重錘砸在心上。她再也支撐不住,“噗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青石磚地上,頭磕得咚咚作響,涕淚橫流,語無倫次:“大人……太守老爺!民婦……罪該萬死!民婦有眼無珠!瞎了心肝!不識得大人是真龍!悔恨當初!悔……悔啊……” 巨大的羞恥和恐懼壓垮了她,除了磕頭認罪,她已說不出任何話。

      朱買臣目光沉沉地看著她,并未立刻讓她起來。他轉頭對身旁的屬吏吩咐道:“去,將她現在的丈夫喚來。”

      不多時,還穿著沾滿泥土的短褂、嚇得面無人色的張木匠被帶了進來。他哪見過這等場面,一進大堂就腿軟,踉蹌著“撲通”跪倒在地,額頭死死抵著地面,大氣不敢喘,更不敢抬頭看一眼高高在上的太守大人。

      朱買臣并未看張木匠。他的目光如冰冷的刀鋒,重新落回在地上癱軟成一團、因極度的羞恥和悔恨而劇烈顫抖的崔氏身上。看著這個曾經棄他如敝履的女人,如今在他無上的威嚴下卑微如塵埃,心中翻騰的早已不是仇恨,而是一種混雜著凄涼、諷刺和一絲憐憫的空洞。

      就在這時,原本瀕臨崩潰的崔氏,目睹了朱買臣一言便可定她夫婦生死的威勢,心中那點最后的不甘和僅存的求生欲,被一種巨大的、無法抗拒的妄念點燃了!

      她掙扎著,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向前撲爬了幾下,沾滿塵土的臉幾乎貼到了冰冷的青石地磚。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絲救命稻草,猛地抬起了那張被淚水和灰塵糊得狼狽不堪的臉,望著高座之上宛如神祇的故夫,眼中射出一種近乎瘋狂的卑微光芒:

      “大人!太守大人!” 她的聲音尖利嘶啞,帶著破釜沉舟的絕望,“賤婦……賤婦當年有眼無珠!真真是瞎了這雙狗眼!不識大人乃是九天真龍,誤把黃金當作朽木拋卻!” 她一邊凄厲地哭喊,一邊“咚咚咚”地用力磕頭,額頭撞擊青磚的聲音令人心悸,瞬間便滲出血跡混雜著泥灰。

      “賤婦自知罪孽深重,萬死難辭!” 她磕頭不止,血水和淚水橫流,話語卻越發清晰急促,充滿了不顧一切的諂媚乞求,“只求大人……念在……念在當年也曾與大人共臥一蓬草、同飲一瓢水的份上……開、開開天恩吶!”

      她猛地抬頭,用那雙幾乎要泣出血淚的眼睛死死盯住朱買臣,用盡全身力氣喊出了那個自認為能挽回一切的、卑微到泥土里的請求:

      “求大人!留賤婦在這府中!縱是做牛做馬,為奴為婢!賤婦愿降為婢妾!心甘情愿侍奉大人枕席!端茶遞水,鋪床疊被,掃撒漿洗……便是替大人提夜壺、刷馬桶,賤婦也絕無半句怨言,肝腦涂地也愿意!只求……只求能伏侍在大人跟前!結草銜環,報大人一絲慈悲……伏事終身絕不敢怠慢分毫!”

      崔氏的身體匍匐在地,仿佛一團卑微的塵埃,不斷地叩首哀求,聲淚俱下:“求大人開恩!允賤婦伏侍終身!婢妾愿伏侍終身!……”

      整個大堂落針可聞。所有人都震驚地看著地上那個為求生而徹底拋棄尊嚴、甘愿自降為奴的女人。唯有張木匠面如死灰,徹底絕望。

      朱買臣一直沉默地看著她。聽著她情真意切的懺悔,聽著她泣血般懇求為婢妾、愿意伏侍終身的誓言。崔氏哀切凄楚的聲音在大堂內回蕩,帶著孤注一擲的渴望。

      可這些話,聽在朱買臣耳中,非但沒有勾起半分溫情,反而像最辛辣的諷刺。那些曾將他貶低至塵埃的話語,與此刻為茍活而不惜為奴的丑態,形成了最強烈的對比。一股強烈的、令人作嘔的荒謬感涌上心頭。

      他嘴角緩緩扯動,最終化為一個冰冷至極、充滿無盡嘲弄與悲涼的苦笑。那笑容里沒有一絲溫度,有的只是徹底的心死和決絕。

      他抬起手,沒有再看涕淚橫流的崔氏一眼,仿佛在驅趕一只嗡嗡亂飛的蒼蠅。

      “水。”

      一聲簡短的命令,如同碎冰。

      侍立在一旁的差役雖不明所以,但立刻躬身領命,腳步匆匆轉向后堂。

      “清水!” 朱買臣冷硬的聲音追上一句。

      “是!”

      很快,那個身材粗壯的差役,提著一只嶄新的、箍著三道鐵圈的木桶,疾步而出。桶里裝了大半桶清亮透明、微微晃動的井水。他小心翼翼地放在朱買臣座位前方、那幾級由青條石砌成、早已磨得溜光水滑的臺階正下方。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崔氏那充滿希冀又驚恐萬分的目光,都死死鎖定了那桶清水——這桶水,此刻充滿了不可預知的恐怖意味。

      朱買臣從主位上緩緩站起。他一步步走到臺階的邊緣,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陰影,籠罩在跪伏在地、屏息凝神的崔氏頭頂。


      他的眼神終于落在了崔氏身上,但那目光是冰冷的、審視的、帶著一種殘酷的了然——仿佛在看一個終于被揭穿的、最拙劣的謊言。

      崔氏的心臟瘋狂擂動,幾乎要跳出胸膛。她張了張嘴,還想再祈求……

      但朱買臣沒有再給她機會。

      他彎下腰,雙手穩穩地、不容置疑地握住了冰冷沉重的桶沿。手臂上賁起的力量,讓他的動作充滿了磐石般的堅定。

      隨即,他雙臂猛然發力——

      “呵!”

      伴隨著一聲低沉而凝聚了半生憤懣與決絕的吐氣喝聲,滿滿一桶清水被高高舉起,又如同九天懸河決口般,對著下方堅硬冰冷、向內傾斜的青石臺階——


      狠狠潑了下去!

      “嘩——啦啦啦——!!!”

      爆裂般的水聲驟然炸響!

      晶瑩的水柱攜帶著雷霆萬鈞之勢,狂猛地砸在冰冷的青石上,瞬間炸裂成千萬顆飛濺的水珠!如同暴雨傾盆!水流在光滑的階面上瘋狂奔涌、沖刷、激蕩,形成無數湍急混亂的水線,發出刺耳的“簌簌”聲!水流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石階吞噬、被縫隙分割、匯成股股急流向更低洼處流去……

      冰冷的水花無情地濺射到崔氏的身上、臉上!那刺骨的寒意讓她猛地一哆嗦,驚叫聲卡在喉嚨里,卻如同被扼住了脖子,發不出半點聲音。

      朱買臣那雙冰冷的、毫無波瀾的眼眸,死死盯著那瘋狂流逝、迅速消失無蹤的每一道水流。水流在他凝視下,順著石階的縫隙,以一種無可挽回的姿態消失殆盡。臺階上,只留下大片迅速擴散開來的、不規則的水漬痕跡,像一塊塊巨大的、丑陋的瘡疤。

      直到最后一縷微弱的水痕也被青石貪婪吸收,朱買臣才緩緩地、極其沉重地將目光,重新投向下方那個被眼前景象徹底抽空了靈魂、如同木偶般僵直的崔氏。

      潑水聲的余音徹底消散在死寂的大堂中。

      朱買臣的聲音,如同自冰窟深處傳來,緩慢、清晰、一字一句,帶著不容置疑的終結意味:

      汝方才所求,伏事終身?

      他頓了頓,冰冷的目光刺破崔氏最后的幻想,然后伸手指向臺階下那大片正在迅速變淡的濕痕——那片象征著不可逆轉、如同她斷絕之情般的痕跡。

      但看階前之水。汝若能……將此覆水復收于桶中,滴水不漏……汝所求之事,方為可行!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沉重的反問和雷霆般的宣告:

      然——此水已入階石,歸于塵土,豈能復收?!

      吾與你昔日之情,今日之求——正如此水!覆——水——難——收!

      “覆水難收”!

      這四個字,如同四把冰冷的鋼錐,在桶水潑下的那一刻就已經懸在了崔氏頭頂,此刻終于狠狠地、徹底地鑿進了她的靈魂深處!她之前所有的懇求、懺悔、甘愿為奴為婢的卑微妄想,都被這四個字徹底粉碎!像那潑在地上的水,瞬間被冰冷的現實吞噬殆盡,連一絲痕跡都留不住!

      一股無法形容的、徹底的冰冷瞬間凍結了崔氏的四肢百骸,扼住了她的喉嚨!她眼中那最后一點希冀的光芒如同風中殘燭般,“噗”地徹底熄滅,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徹底吞噬一切的黑洞般的絕望!身體里最后一絲支撐也徹底斷裂,她如同一截枯朽的木頭,完全癱軟在地,連嗚咽都發不出一絲,只剩下令人心悸的、深不見底的死寂。

      朱買臣看著面如死灰、連哭泣都已忘記、靈魂仿佛已經被抽走的故妻,眼中最后一絲波動也歸于沉寂。他拂了拂衣袖,仿佛要撣去那段早已隨風而逝的過往塵埃,聲音冷淡卻透著最后的、不容置疑的安排:

      覆水已逝,前情盡絕。

      但念當年結發于寒微,尚有貧賤之誼,本官不為已甚。后園有隙地一隅,便撥與爾夫婦二人,自去耕種糊口罷。”




      張木匠像得了大赦,連拖帶拽把失魂落魄的崔氏拉出了太守府大門。門前早已聚集了無數聞風前來看熱鬧的百姓。無數道目光,如同芒刺般聚焦在崔氏身上。

      “瞧見沒?那就是新太守大人的下堂妻!”

      “就是她當年嫌貧愛富,把朱太守給甩了!”

      “嘖嘖嘖,聽說太守大人在堂上潑了一桶水,讓她收!那水潑出去還能收得回來?蠢貨!活該!”

      “現在可好,芝麻沒撿著,西瓜也丟了!太守夫人的誥命榮華飛咯!”

      “快看!就是她!這個有眼無珠、不識真龍的女人!”

      每一句議論,每一道目光,都像一把鈍刀,反復切割著崔氏已經支離破碎的神經。那些話,字字句句都印證了堂上那桶冰冷的水和朱買臣決絕的宣告。世界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冰冷的恥笑她的牢籠。羞恥、悔恨、絕望……所有情緒交織著最終沖垮了她最后一點生念。

      當日傍晚,安頓下來的張木匠在破舊的灶房做飯,想讓失魂落魄的崔氏喝口熱水。

      灶前空空如也。

      張木匠心頭猛地一跳,一種巨大的不祥預感攫住了他。他瘋了似的沖向后院那片荒蕪的隙地。

      月色朦朧,只見隙地旁、直通若耶溪的那條小小的引水溝渠里,靜靜漂浮著一縷青色的裙裾,還有幾縷散亂的黑發……

      張木匠癱坐在地,發出了驚恐而慘烈的嚎叫。

      覆水難收,恩斷義絕。一個選擇,終成千古悔恨。
      水潑于階,人殞于溝,悲與恨,皆隨那若耶溪的流水,嗚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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