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知道,唐代詩人與同時期的詩友因互相認同、惺惺相惜而常有酬唱往來,他們彼此關懷、慰藉、砥礪,寫下了一大批充滿知性光輝與情感溫度的佳作。這些詩作不僅見證了他們之間的相交相知相寄,更承載著那個詩意時代的文化基因與精神氣象,直到今天仍然感動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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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唐時期,曾任著作佐郎的大詩人杜審言有一首唱和好友陸姓縣丞的詩,被明朝詩評家胡應麟《詩藪》譽為“初唐五言律第一”。
這就是《和晉陵陸丞早春游望》:
獨有宦游人,偏驚物候新。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氣催黃鳥,晴光轉綠蘋。
忽聞歌古調,歸思欲沾巾。
杜審言(約646~708)是詩圣杜甫的爺爺,杜審言的長子叫杜閑,杜閑的長子是杜甫。杜甫是杜審言的長房長孫。杜甫家的先祖可上溯至東漢大儒杜預和漢武帝時期的御史杜周。順便說一句,杜預也是杜牧的祖先,當然杜預和杜甫隔了四百多年,跟杜牧更隔了五百余年。
詩題中的“晉陵”,即今天的常州。“陸丞”指的是杜審言一位姓陸的友人,時任晉陵縣丞。而杜審言當時就在毗鄰晉陵的江陰任縣丞,兩人常互動。可惜的是,陸丞寫的《早春游望》已失佚,但杜審言和詩中“忽聞歌古調,歸思欲沾巾”的“古調”就指的是陸丞的《早春游望》。杜審言一看就被打動,引發歸思,竟至于要泣下沾巾了。
杜審言的精工詩筆開啟了唐代酬唱的先聲,這種通過互贈詩歌建立的情感共鳴,成為唐代酬唱詩最初的動人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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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陸丞這首詩已失佚,作者也沒有多少史料可資查閱,但我們不難猜測,《早春游望》應該描繪了江南的早春風光(晉陵、江陰同在江南且毗鄰)。杜審言和詩的頷聯和頸聯對此作了呼應。首聯抒發了宦游之人對物候變化的敏感,尾聯暗含對陸丞詩的贊美:我這個歷經多次貶謫的宦游之人,對物候節氣每一次細微變化都很敏感,而你的大作更觸發了我的思鄉之情。杜審言雖然25歲(唐高宗咸亨元年即670年)就中了進士,但仕途蹉跎,任過蜀州縣尉、江陰縣丞、洛陽丞;因惹事被貶吉州司戶參軍;后被武則天召回任著作佐郎、遷任膳部員外郎;神龍初年又因張易之兄弟的牽連被流放到峰州;遇赦被召回,任國子監主簿、修文館直學士。杜審言一生狂傲,曾言:“吾文章當得屈宋作衙官,吾筆當得王羲之北面”;臨終前仍對好友宋之問說:“吾在久壓公等,今死固大慰”。不管人們對他的性格如何評價,單就詩作而言,他與宋之問是唐代“近體詩”的奠基人,且其聲名更在宋之問之上。杜甫也曾自豪地贊譽祖父的藝術成就:“吾祖詩冠古”。今天這首和詩就是杜審言的代表作之一。
順便提一下,有不少學者分析推斷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就是寫給當時赴任蜀州縣尉的杜審言的(雖然不能確證,但是我也看到許多有力的證據。這是另一個話題,以后有空再聊)。
說起唐代詩人的唱和,不能不提到李白與杜甫。
天寶三載(744),44歲的李白(701~762)與33歲的杜甫(712~770)在洛陽相遇,開啟了中國文學史上最動人的友誼篇章。豪放不羈的"詩仙"與沉郁頓挫的"詩圣",用詩歌譜寫了盛唐最璀璨的雙星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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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贈杜甫的《戲贈杜甫》生動記錄了他們交往的趣景:
飯顆山頭逢杜甫,頭戴笠子日卓午。
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
而《沙丘城下寄杜甫》則蘊含著深沉的思念:
我來竟何事?高臥沙丘城。
城邊有古樹,日夕連秋聲。
魯酒不可醉,齊歌空復情。
思君若汶水,浩蕩寄南征。
此外,李白尚有《魯郡東石門送杜二甫》詩。當時李白杜甫高適同游山東,杜甫提前告別李、高,前去長安欲求功名,李白寫此詩送別杜甫:
醉別復幾日,登臨遍池臺。
何時石門路,重有金樽開。
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徠。
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
李白感嘆友人各自奔赴前程、四處飄零,期待再能與杜甫同游同飲。
其時的杜甫還是李白的小迷弟,對李白很是傾慕折服,感情深厚。一朝分離,關山阻隔之下,他對李白的思念更為綿長深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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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春日憶李白》中他寫道:
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
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
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云。
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
杜甫對李白真是上頭啊,不僅春日憶,而且冬日懷,且看他的《冬日有懷李白》:
寂寞書齋里,終朝獨爾思。
更尋嘉樹傳,不忘角弓詩。
短褐風霜入,還丹日月遲。
未因乘興去,空有鹿門期。
李白758年因投奔永王李璘事而被流放夜郎,杜甫聽到這個消息后,積思成夢寫下《夢李白二首》,字字泣血且名句迭出。第一首寫初夢李白時對老友吉兇生死的關切;第二首寫夢中所見到的李白形象,抒寫對老友悲慘遭遇的同情。杜甫與李白形離神合、肝膽相照、互勸互勉、至情交往的深厚友誼充溢詩中。
其一:
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
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
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
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
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塞黑。
君今在羅網,何以有羽翼?
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
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
其二:
浮云終日行,游子久不至。
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
告歸常局促,苦道來不易。
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
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志。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孰云網恢恢,將老身反累。
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
此外,杜甫還有一首《贈李白》:
二年客東都,所歷厭機巧。
野人對腥膻,蔬食常不飽。
豈無青精飯,使我顏色好。
苦乏大藥資,山林跡如掃。
李侯金閨彥,脫身事幽討。
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瑤草。
這時的李白已被賜金放還。杜甫寫了這首《贈李白》,贊美李白的高潔志向,表達自己對污濁塵世的憤恨,愿意跟隨李白一同游歷、歸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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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詩作不僅見證了兩人的深厚情誼,更展現了盛唐詩人開闊的胸襟與超凡的藝術造詣。
詩酒風流的李白與知己崔宗之的唱和相對而言并不為大家所熟知,我們也介紹一下。
出身唐代望族“博陵崔氏”的崔宗之,名“成輔”,字“宗之”。他是宰相崔日用的兒子,還與賀知章、李白、張旭等同列“飲中八仙”。襲封齊國公,歷任左司郎中、侍御史。他與李白意氣相投,在其《贈李十二白》中贊嘆:
李侯忽來儀,把袂苦不早。
清論既抵掌,玄談又絕倒。
分明楚漢事,歷歷王霸道。
擔囊無俗物,訪古千里馀。
袖有匕首劍,懷中茂陵書。
雙瞳夾鏡月,兩鬢堆雪絲。
李白以《酬崔五郎中》回贈,記述二人詩酒相得的情景:
朔云橫高天,萬里起秋色。
壯士心飛揚,落日空嘆息。
長嘯出原野,凜然寒風生。
幸遭圣明時,功業猶未成。
奈何懷良圖,郁悒獨愁坐。
杖策尋英豪,立談乃知我。
崔宗之在家族中排行第五,且曾任尚書禮部員外郎、禮部郎中等職,故李白稱他“崔五郎中”。
這種世族子弟與詩家之間的精神共鳴,展現了唐代文人超越階層的心靈相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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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杜甫與高適的患難之交在他們的酬唱中有深切的體現。上元二年(761年)的人日那一天(農歷正月初七),高適在蜀州寫下《人日寄杜二拾遺》(杜甫在家族中排行第二,且曾任左拾遺,故高適稱他“杜二拾遺”),表達對老友的牽掛:
人日題詩寄草堂,遙憐故人思故鄉。
柳條弄色不忍見,梅花滿枝空斷腸。
身在南蕃無所預,心懷百憂復千慮。
今年人日空相憶,明年人日知何處?
一臥東山三十春,豈知書劍老風塵。
龍鐘還忝二千石,愧爾東西南北人。
當時杜甫流落成都,高適(約706~765)任蜀州刺史卻無力相助,詩中充滿無奈與憂思。杜甫直到高適去世五年后才見到此詩,含淚寫下《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見寄》(高適時任蜀州刺史,故杜甫稱其“高蜀州”):
自蒙蜀州人日作,不意清詩久零落。
今晨散帙眼忽開,迸淚幽吟事如昨。
嗚呼壯士多慷慨,合沓高名動寥廓。
嘆我凄凄求友篇,感時郁郁匡君略。
錦里春光空爛熳,瑤墀侍臣已冥莫。
瀟湘水國傍黿鼉,鄠杜秋天失雕鶚。
東西南北更誰論,白首扁舟病獨存。
遙拱北辰纏寇盜,欲傾東海洗乾坤。
邊塞西蕃最充斥,衣冠南渡多崩奔。
鼓瑟至今悲帝子,曳裾何處覓王門。
文章曹植波瀾闊,服食劉安德業尊。
長笛誰能亂愁思,昭州詞翰與招魂。
杜甫此詩作于大歷五年(770),離高適贈詩(761)已九年,而距高適去世(765)也已五年(所以詩題中有“追酬”和“故”字)。杜甫的悲傷落寞可想而知!他哀嘆"今晨散帙眼忽開,迸淚幽吟事如昨",怨嗟高適壯志未酬,痛惜其離世,并感懷個人的漂泊與國勢的動蕩。
這首詩也成為亂世友情的不朽見證。
歷代都有學人研究、推測,想知道為何杜甫九年后才見到、酬答高適這首詩?高適這首詩是杜甫在翻檢自己的書籍文稿時發現的,當年肯定是收到了的。按唐時文人慣例,友人寄詩,理應酬答,何況杜甫與高適有幾十年的友情。有學者根據杜甫高適兩人的其他酬唱詩,分析他們當時的境況和情緒,再考慮他們各自的政治理念以及與其他詩人的關系等等因素,認為杜甫高適之間可能產生了誤會,以致杜甫當時沒有酬答。我不作猜測,我更愿意從這兩首詩里去感受。我想,高適臨終時對杜甫一定是掛念且歉疚的,也會疑惑為何杜甫一直不作酬答。而杜甫對高適即便有過不快也已釋然、理解、原諒了,九年后的酬答足以說明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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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唐的元白唱和與劉白贈答也是史上佳話。
元稹與白居易
元和四年(809),元稹(779~831)貶謫江陵,白居易(772~846)寫下情深意切的《夢微之》(元稹字“微之”):
晨起臨風一惆悵,通川湓水斷相聞。
不知憶我因何事,昨夜三回夢見君。
元稹以《酬樂天頻夢微之》相答:
山水萬重書斷絕,念君憐我夢相聞。
我今因病魂顛倒,唯夢閑人不夢君!
一個是“一夜三夢君”,一個是“夢閑不夢君”,無論故人入夢,還是想夢偏偏夢不著,都催人淚下啊!這種以夢寄情的唱和,將友情的抒寫推向新的深度,既有藝術上的巧妙構思,更是情感的沉郁宣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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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禹錫與白居易
寶歷二年(826年),劉禹錫(772~842)結束二十三年貶謫生涯返回洛陽,與白居易初逢于揚州。白居易在宴席上作《醉贈劉二十八使君》:
為我引杯添酒飲,與君把箸擊盤歌。
詩稱國手徒為爾,命壓人頭不奈何。
舉眼風光長寂寞,滿朝官職獨蹉跎。
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白居易贊劉禹錫“詩稱國手”,對其二十三年“命壓人頭”的貶謫漂泊深表同情和不忿。
劉禹錫回贈《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
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
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翻似爛柯人。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
尾聯“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感謝白樂天的慰藉;頸聯“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更成為千古名句。
這兩組唱和情感真摯,也折射出中唐士人在政治逆境中的精神堅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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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杜牧與張祜
張祜《江上旅泊呈杜員外》
牛渚南來沙岸長,遠吟佳句望池陽。
野人未必非毛遂,太守還須是孟嘗。
大概是說,我從牛渚山那邊向南而來看你,沿途江岸曲折漫長。我吟著詩句,眺望遠處的池州(因為你在那里任刺史啊)。我這個山野之人,雖然沒有毛遂那樣的才華,還是希望太守(指杜牧)像孟嘗君那樣好客(賞識我)。”
張祜才華橫溢,人稱“張公子”,其《宮詞》二首及《題金陵渡》(“金陵津渡小山樓,一宿行人自可愁。潮落夜江斜月里,兩三星火是瓜州。”)都很有名。宰相令狐楚曾向唐憲宗推薦張祜,憲宗征求元稹的意見,元稹可能出于妒忌,說張祜的詩雖然不錯但屬于雕蟲小技,胸懷不夠廣闊,若皇上過于拔擢恐怕影響社會教化,憲宗遂沒有任用張祜。因元稹的排擠,加上白居易薦徐凝而屈張祜,張祜失意居淮南,心情落寞苦悶,去池州看望杜牧,舟行途中給杜牧寫了這首詩。
杜牧《酬張祜處士見寄長句四韻》:
七子論詩誰似公,曹劉須在指揮中。
薦衡昔日知文舉,乞火無人作蒯通。
北極樓臺長掛夢,西江波浪遠吞空。
可憐故國三千里,虛唱歌辭滿六宮。
杜牧高度肯定了張祜的才華,尾聯尤其贊賞了張祜的《宮詞》(張祜的宮詞有兩首。其一“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更有名)除此之外,杜牧還陪同張祜重陽日登上池州齊山,并寫下佳作《九日齊山登高》,詩中對張祜也有勸慰。當時杜牧的詩名已很響亮,仍然對前輩詩人張祜尊重有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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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皮日休與陸龜蒙,并稱“皮陸”。皮日休(約838~883,字襲美),咸通十年(869)任蘇州軍事判官(一說刺史),而陸龜蒙(?~881,字魯望)本為蘇州人,其時隱居在甪直(現在的蘇州市吳中區甪直鎮),二人結識,始以江南山川風物為題酬唱,二人詩酒自娛且互娛,留下大量的唱和之作(比如二人結識的次年,皮日休即作了《太湖詩二十首》,而陸龜蒙則逐首奉和),都收于他倆合編的《松陵集》中。他們的唱和不啻隱逸生活的牧歌。我們今天只選幾首略加介紹。
皮日休作《春夕酒醒》:
四弦才罷醉蠻奴,醽醁馀香在翠爐。
夜半醒來紅蠟短,一枝寒淚作珊瑚。
陸龜蒙以《和襲美春夕酒醒》相酬:
幾年無事傍江湖,醉倒黃公舊酒壚。
覺后不知明月上,滿身花影倩人扶。
皮日休《釣侶》:
嚴陵灘前似云崩,釣具歸來放石層。
煙浪濺蓬寒不睡,更將枯蚌點漁燈。
陸龜蒙《和襲美釣侶》:
雨后沙虛古岸崩,魚梁移入亂云層。
歸時月墮汀洲暗,認得妻兒結網燈。
二人還以《茶中雜詠》與《奉和襲美茶具十詠》相互唱和,將日常茶事提升到詩意的境界,為大唐的酬唱傳統畫上了清雅雋永的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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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國祚近三百年(618~907),詩人酬唱從初唐的宮廷應制走向盛唐的個性抒發,歷經中唐的患難與共,歸于晚唐的隱逸情懷。這些詩作如月華流韻,映照著唐代文人豐富的精神世界與情感生活。可謂"相知無遠近,萬里尚為鄰",其相知相寄飽含深情,令人神往:我與你雖然未必常在一起,但我們心意相通,同沐月華。我且愿意追逐那輪皎潔,一直跟隨你、照拂你、撫慰你!
這正是:我幸與君生同代,愿逐月華流照君。
鐘國駿寫就于池州,
時2025年8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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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鐘國駿(書香君),安徽池州人,工作于海南。書香公益文化沙龍發起人、組織者和主持人。
他熱愛古典文學,潛心研讀《詩經》十余年,網絡發表《致敬<詩經>之駿注駿譯》兩百余篇,四十五萬字。受邀在曉劍書齋論壇、瓊州文化大講堂、海南省文化館、海南師范大學、海南中學、文昌中學、多家讀書會等場合做《詩經》講座四十余場。
八年來,他舉辦書香公益文化沙龍已達175期。
圖片來源:網絡
編輯:建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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