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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李宇琛
2025年8月26日,湖南省長沙市天心區人民法院。一份民事判決書,為一場持續了1731天的網絡戰爭,劃上了一個法律上的逗號。
武漢市中心醫院急診科主任艾芬,被判侵犯愛爾眼科醫院集團高管段賽民的人格權,須賠禮道歉,并賠償精神損失。
這場戰爭的勝利者是段賽民。他曾是另一場戰爭的失敗者。
在493公里外的武漢市江漢區,另一份判決書早已認定,段賽民曾使用微博馬甲賬號,對艾芬進行過持續數月的人身攻擊。那場官司的勝利者,是艾芬。
原告成了被告,被告成了原告。勝者成了敗者,敗者成了勝者。
法律的齒輪精準地咬合、轉動,裁斷了每一回合的勝負。只是,它從未回答那個最初的問題。
一切的起點,是一只眼睛。
1
艾芬第一次被公眾熟知,是因為一張聊天截圖。
2019年12月30日,武漢市中心醫院急診科的微信群里,艾芬醫生發出一張病毒檢測報告,用紅圈圈出“SARS冠狀病毒”字樣,提醒同行注意。
這張截圖后來流傳開來,她和李文亮等幾位同事,成了這場巨大風暴中最初的信使。
她后來對媒體說,自己不是吹哨人,是那個“發哨子的人”。
這個身份,為她帶來了巨大的聲譽和公眾信任。
在那個春天,她是英雄,是敢說真話的醫生的代名詞。她微博的名字,“急診向日葵艾芬”,充滿了向陽而生的力量。
但光環之下,她自己的世界里,有一片陰影正在擴大。
人到中年,視力下降。2020年5月,艾芬感到右眼視力模糊。經熟人介紹,她來到了全國最大的眼科連鎖機構——武漢愛爾眼科醫院。診斷結果是:
右眼白內障。
手術由該院副院長王勇主刀。
植入一枚價值2.9萬元的多焦人工晶體后,艾芬出院。但她期望的清晰世界并未到來,右眼視力依然沒有明顯改善。
此后數月,她多次前往醫院復查。據她自述,院方始終未能給出明確解釋。直到同年10月,艾芬的右眼眼前突然出現大片黑影,如“視線被窗簾遮擋”。在自己工作的醫院,她被診斷為:
視網膜脫離。
雖經緊急手術,但為時已晚。她的右眼,幾乎失明。
一場本應是重見光明的手術,最終帶她墜入黑暗。憤怒與不解,像高壓氣流一樣在艾芬心中積聚。她堅信,是愛爾眼科的術前檢查不徹底、術后復查不規范,才導致了這場災難。
她認為,如果術前仔細檢查了她的眼底,就能發現視網膜的病變,從而避免白內障手術;或者,至少可以在術后及時發現問題,保住視力。
武漢愛爾眼科醫院對此的回應,冷靜而專業。他們發表聲明,稱艾芬本身患有高度近視,其視網膜脫落與白內障手術“無直接關聯”。
2021年1月,愛爾眼科總部派出工作組緊急自查。調查報告承認,武漢愛爾眼科在此次事件中存在“醫療管理規范執行不到位、責任心不強”等問題。
但對于最核心的因果關系,報告的結論依然是:
無直接關聯。
這份報告沒能說服艾芬。她覺得,自己遭遇了冷漠的流程和傲慢的推諉。
2020年12月31日,艾芬在微博上發布長文《再見2020》,詳細披露了自己的就醫經過和對愛爾眼科的質疑。
這篇文章,成了她向一家市值千億的上市公司宣戰的檄文。
2
艾芬的微博,很快成了一臺高速運轉的戰爭機器。
她的特殊身份——抗疫英雄、知名醫生、維權患者——三者疊加,形成了巨大的輿論勢能。
無數網民涌入她的評論區,表達同情與支持。
愛爾眼科的品牌形象,瞬間與“讓英雄流淚”的負面標簽捆綁在一起。
在輿論壓力下,愛爾眼科的股價一度應聲下跌。
艾芬頻繁更新微博,不僅講述自己的遭遇,還開始接收和發布其他患者在愛爾眼科的不滿案例。
她的微博,逐漸成了一個:
愛爾眼科問題曝光平臺。
她指控愛爾眼科“篡改病歷”、“違規使用眼藥水”,甚至發布過“愛爾眼科相關醫院摘除患者眼球”等驚悚內容。盡管后來法院認定,所謂“摘除眼球”的指控,“已被生效裁判文書認定不屬實”,但在當時,這些帖子如同一顆顆重磅炸彈,在網絡上炸開。
最猛烈的一次引爆,發生在2022年初。
艾芬在微博貼出三份名單,直指愛爾眼科存在向外部醫生支付回扣的商業賄賂行為。名單上,姓名、轉介患者信息、手術金額等細節一應俱全。
這幾乎是致命一擊。
據后來的媒體報道,上游新聞記者按圖索驥,采訪了名單上的部分醫生,有人承認:
確有收受回扣并已退還的情況。
艾芬的爆料,被部分證實了。
她的支持者們認為艾芬以一人之力,揭開了醫療行業的一塊黑布。
而愛爾眼科,則陷入了成立以來最大的公關危機。
這家龐大的醫療集團,必須做出反應。他們派出了自己最專業的“拆彈專家”。
他叫段賽民。
3
段賽民的履歷很漂亮。
早年在新華社、中央廣播電視總臺等核心媒體工作多年,深諳輿論之道。
后來,他進入愛爾眼科集團,擔任黨委副書記、公共事務部總監。
他的任務,是處理和艾芬的這場輿論戰。
在公開層面,愛爾眼科不斷發布聲明、接受采訪,重申自己的立場。
但在輿論場的水面之下,段賽民還有另一套打法。
根據后來武漢市江漢區法院查明的事實,自2021年起,一個名為“光明小同學(防AI辦公室主任)”的微博賬號,開始頻繁地向艾芬發起攻擊。
這個賬號指責艾芬“偽造照片構陷同行”,稱她“利用網絡大V身份,行醫鬧之實”,甚至暗示她“在自己醫院收受藥品回扣”。這些言論,精準地打擊著艾芬作為醫生的職業道德和“英雄”人設。
這些帖子被大量轉發,給艾芬的名譽造成了嚴重的負面影響。艾芬認為,這個躲在暗處的攻擊者,與愛爾眼科脫不了干系。
經過一番調查,她將矛頭直指段賽民。
艾芬將段賽民告上了法庭。在法庭上,段賽民承認,“光明小同學”等馬甲賬號:
確實是他本人注冊并使用的。
但他堅稱,這與他的職務無關。他告訴媒體,這純屬:
個人的自發行為。
法院沒有采信這個說法。判決書寫道:
段賽民作為愛爾集團高管,其言論與艾芬、愛爾的糾紛高度關聯,主觀上具有毀損艾芬名譽的惡意,客觀上造成了艾芬社會評價的降低。
2025年4月,武漢市江漢區人民法院一審判決:
段賽民的行為構成對艾芬名譽權的侵害,須書面道歉,并賠償精神損害撫慰金5000元。
這是艾芬在這場戰爭中,贏得的第一次法律上的勝利。
她似乎證明了,對手不僅在醫療操作上存疑,在輿論應對上也使用了不光彩的手段。
但這場勝利,也打開了另一扇通往更深纏斗的大門。
當她用法律武器戰勝了對手的“馬甲”后,她自己針對段賽民本人的攻擊,也為對手遞上了新的武器。
4
贏得對段賽民的官司后,艾芬的攻擊火力更猛了。
她將矛頭直接對準了段賽民本人。
她在微博上公布了段賽民的姓名、職務履歷、照片,以及兩人的通話錄音。
她發帖,要讓公眾“認識愛爾眼科黨委副書記段賽民的真面目”,斥其為“兩面人”。
她的微博評論區,成了對段賽民進行人身攻擊的集散地。各種侮辱、謾罵的言論層出不窮。
艾芬可能認為,這是對段賽民用馬甲攻擊她的正當反擊。
但段賽民不這么認為。或者說,他敏銳地捕捉到了攻守易勢的機會。
這一次,輪到段賽民走進法院。
2024年12月,他向長沙市天心區人民法院遞交起訴狀,指控艾芬侵犯其人格權。
起訴狀稱,艾芬“惡意捏造、歪曲、夸大事實,誘導網友侮辱、誹謗”,使其精神受到巨大傷害。他要求艾芬公開道歉,并賠償各項損失共計12萬元。
面對起訴,艾芬的回應充滿了諷刺。據媒體報道,她感慨道:
段賽民罵我四年,法院判罰5000元。我揭露段賽民罵我,他就要起訴12萬元,他的名譽真值錢。
她還對長沙天心區法院的管轄權提出異議,理由是她曾轉發過有關該院部分法官涉嫌違規的網帖,擔心審理的公正性。但這些申請,均被駁回。
戰火從武漢燒到了長沙。原告與被告的身份,完成了一次戲劇性的互換。
那個最初關于視網膜脫落、關于醫療規范的核心爭議,此時已經徹底模糊,甚至被人遺忘。戰爭的主題,演變成了“你的名譽”和“我的名譽”哪一個更重要。
艾芬涂抹過的照片,發布過的錄音,說過的話,以及她評論區里網友的每一句謾罵,都成了呈堂證供。
2025年8月26日,長沙天心區法院作出一審判決。
法院認為,艾芬對段賽民的照片進行隨意涂抹,構成對肖像權的侵害。她發布的“兩面人”等言論,以及放任網友侮辱謾罵,則構成對名譽權的侵害。
判決書明確指出,艾芬的行為:
均超過了一般言論自由的邊界,屬于侮辱、謾罵的范疇。
判決結果:艾芬敗訴。
5
艾芬為她的戰爭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在長沙的判決下達之前,她已經在多地、多起與愛爾眼科及其員工的名譽權訴訟中敗訴。
在太原,她被判向愛爾眼科醫院賠償6萬余元,并連續30日置頂道歉。在武漢,她與主刀醫生王勇的官司二審敗訴,被判在微博公開致歉。
2023年6月19日,艾芬在微博發布了對王勇醫生的致歉聲明。但她在聲明的末尾加了一句:
保留繼續申訴的權利。
王勇醫生拒絕接受這份道歉,認為其中仍有歪曲事實之處,并表示將申請強制執行。
法律的判決,并沒有帶來真正的和解。每一份判決書,都像是給這場永無寧日的戰爭添加了新的燃料。
而最大的代價,發生在2025年3月。
艾芬賴以戰斗的主要武器、她擁有數百萬粉絲的主微博賬號“急診向日葵艾芬”,被平臺全網封禁。據網絡消息,封禁理由是“長期發布不實信息、造謠抹黑他人,且經法院多次判決敗訴仍持續違規”。
那個曾為她贏得山呼海嘯般聲援的輿論陣地,最終將她埋葬。
她沒有停止戰斗。她不斷注冊新的小號,“急診向日葵艾芬2”、“...3”、“...5”...“...12”。但這些小號,出現一個,被封一個。
她和平臺監管,玩起了貓捉老鼠的游戲。
昔日的抗疫英雄,如今的形象,變得復雜而模糊。
支持她的人,依然認為她是受到資本打壓、維權無門的悲情斗士。
他們相信:
即便法律上她敗訴,也不代表醫院就沒有過錯,只是證據不足。
而另一部分公眾,則對她失去了耐心。
有網友評論稱,她“不走正規途徑,搞網絡炒作”,已經從一個維權者,變成了一個偏執的、無差別攻擊的“網暴者”。
騰訊新聞旗下“聲道評論”曾發表文章,將艾芬與另一位污蔑企業的網紅相提并論,尖銳地批評這種“走火入魔式的維權”,呼吁:
停止對民營企業的網絡獵巫。
在這場持續了近五年的戰爭中,艾芬幾乎失去了所有。她的視力、她的聲譽、她的陣地,以及公眾的信任。
她唯一沒有失去的,或許只有戰斗下去的執念。
在早前另一起案件的終審判決書里,武漢市中級人民法院留下了一段意味深長的話,那是說給艾芬聽的:
“艾芬是專業醫療人員,應當明知醫患爭議應按法定程序處理。”
這話當然是無懈可擊的真理。
只是,當所有人都知道“應當”怎樣,卻偏偏選擇了“不該”怎樣時,那需要審視的,就絕不只是選擇的人。它審判的,是那條“應當”的路,為何早已無人相信。
李宇琛(立于塵)
寫于2025年9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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