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莞賢事
筆者《東坡與東莞之故事考證》(注1)結論之一是:現今沒有詩文可證明東坡寓惠期間專程來過東莞。另東莞著名文史專家楊寶霖先生也認為東坡沒有來過東莞(注2)。
有讀者反對此觀點,并舉崇禎年間張二果主修《東莞縣志》(以下簡稱張志)的記載為例證:“(蘇軾)紹圣元年,貶惠州,道經邑,憩資福寺,方丈僧祖堂、邑人夏侯生,從之游。居惠州四年,嘗扁舟往來資福、覺華二寺間。聞靖康海市奇絕,往觀無之……軾遂為長短詩焚之,歌詠間,即成樓臺人馬之形,絡繹不絕,復為詩紀之,付夏侯生。數十年前,人猶見其詩,并所題《夏侯氏族譜》、與夏侯氏書,皆真筆。今無存矣。此皆集中所缺載者。”(注3)
筆者對此不敢茍同,專此再作考證。
一、張志“東坡扁舟往來覺華寺”一說不可信
東坡在紹圣元年(1094年)十月二日至惠州,在紹圣四年(1097年)四月十九日離惠州。
覺華寺始建于何時,現有兩種說法。一是《東莞市志》之《附錄·古八景》云:“據說此寺建于1000多年前的北宋。”(注4)但創建于北宋何年、此系何人所說、從何處得來此說,這些都無從查考。
據趙凡夫《從東莞詩詞看宋以來莞城的水陸變化》(注5)考證:
1、南漢大寶五年(宋太祖建隆三年,962年)興建資福寺、筑鎮象塔之時,寺址(今莞城中心小學)之前一百公尺左右,仍為海邊,不便立塔。過了一百多年以后,今象塔街34號一帶已經淤成陸地,故將象塔向前移置至此。
2、在宋代,今東莞賓館停車場、新華書店、草塘、金牛路、象塔街一帶,仍是海域;東莞中學南區的南端,還是一片沼澤。所以,宋代建城墻不包制高點缽盂山、道家山于城內。
3、在宋末元初以前,今天的南門坑、草塘、同德街尾、邁豪街尾、實驗小學一帶,還是一片海域。
4、在明代,圓沙亭(今莞城三中校內)、戙船澳(今莞城原址)是莞城往廣州的兩個渡口,遠非現在的陸地高樓景觀。
5、由此可見,由宋至今1040多年來,莞城的水陸變化,都是水退陸長。
覺華寺遺址位于莞城西北十五里(現中堂鎮泊洋村),屬河網密布的水鄉地帶,地勢比莞城更低洼,其水陸演變趨勢應該與莞城相近。據此推測,在一千多年前的北宋,該地處于東江入海口與獅子洋交匯之處,仍是一片水鄉澤國,尚未形成大片沖積平原,不可能建成功能齊全、規模較大的寺院,更不可能吸引游遍半個中國的東坡前往觀賞。所以,依據此說的建寺時間之不可信,可推測“東坡扁舟往來覺華寺”一事不成立。
二是2024年1月1日,東莞覺華寺舉行大雄寶殿重建落成慶典,國家、省、市佛教協會領導及信眾共800多人參會,會后鳳凰網等媒體的報道明確宣稱“覺華寺始創于宋紹興元年(1131年)”,“曾與蘇東坡結有不解之緣”(注6)。而《東莞市志》之《附錄·古八景》也有大致接近的記載:“南宋紹興初,舂堂村人徐邦彥在河中撈得一尊觀音像,以為是觀音顯靈,供奉于堂上。紹興三年(1133年)邑令張勛為此倡導擴建,先后由寺僧宗鑒和妙曇主持,新建了觀音堂。”(注7)
此說的創建時間雖然依據本寺、記錄準確,但比東坡寓惠的北宋紹圣年間晚了100多年,東坡與它絕無一面之緣!
因此,所謂“東坡扁舟往來覺華寺”之說,不符合史實,顯然是莞人鑒于明朝覺華寺興盛,成為當地主要景觀之一,肆意倒推在北宋有此盛景、東坡到此一游,或者故意牽強附會,以借東坡之名人光環,宣傳東莞名勝。
二、張志“東坡焚詩禱海”一事也不可信
張志記錄了東坡來莞觀看靖康海市奇景的經過,又說東坡“為詩紀之”,“今無存矣。此皆集中所缺載者”。這就有點“此事我說有,證據我就無,信不信由你”的味道。
筆者查閱《蘇東坡全集》,發現元豐八年(1085年)十月他在知登州任上寫有七言古詩《海市詩》(注8):
東方云海空復空,群仙出沒空明中。蕩搖浮世生萬象,豈有貝闕藏珠宮?心知所見皆幻影,敢以耳目煩神工。歲寒天冷天地閉,為我起蟄鞭魚龍。重樓翠阜出霜曉,異事驚倒百歲翁。人間所得容力取,世外無物誰為雄?率然有請不我拒,信我人厄非天窮。潮陽太守南遷歸,喜見石稟堆祝融。自言正直動山鬼,豈知造物哀龍鐘。伸眉一笑豈易得,神之報汝亦已豐。斜陽萬里孤鳥沒,但見碧海磨青銅。新詩綺語亦安用?相與變滅隨東風。
詩前還有作者小序云:“予聞登州海市舊矣。父老云:常出于春夏,今歲晚不復見矣。予到官五日而去,以不見為恨。禱于海神廣德王之廟,明日見焉,乃作此詩。”
也就是說,因為他向海神虔誠祈禱,結果得到神賜福佑,在初冬季節竟然見到了一般出現于春夏的神奇海市,可謂碰到“雙重神奇”,乃作詩紀念,并且他這《海市詩》手跡刻石,完好保存至今,仍在蓬萊閣中,成為吸引八方游客的重要歷史文物。
對比這兩次東坡看海市的故事記錄,就會發現二者情節高度相似,但由于登州看海市在先、東莞看海市在后、前后相隔10年,前者有東坡詩文和碑刻作證物、后者無類似證物,張志之記錄又在所謂東莞看海市之后500多年,就很容易推測出后者是邑人模仿前者演繹出來的傳說而已,不可當真。
三、東坡不來東莞皆因受朝廷規定所限
東坡寓惠四個年頭,實際兩年七個月,卻沒有專程來東莞,不是他不想來——他本是詩人,尤其酷愛山水之樂;也不是沒有莞人請他來——他赴惠路過東莞資福寺,白長老、祖堂僧等莞人熱情好客,都邀請他再來;而是他想來卻不能來。
當年蘇軾貶寧遠軍節度副使,惠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按宋朝廷律令規定,當時的“寧遠”是廣西玉林容縣;“軍”,是與縣同級別的地方行政建制;“節度副使”,是正八品的副縣級虛職;“惠州安置”,是有意異地安置于惠州,他必須接受當地官員監視限制,“不許出城及至走失”,但又“準許責授長史以上散官者,可與當地官員相互交往”。東坡作為節度副使,是十等散官之最高等,所以,如有地方長官邀請,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一同出游城外。
比如,紹圣元年十月十三日,與程鄉令侯晉叔、歸善簿譚汲同游大云寺;紹圣二年三月,追餞廣南東路提點刑獄程正輔至博羅,與縣令林抃等同游香積寺;紹圣二年三月,惠州太守詹范約他、林抃等游白水山佛跡寺,等等,這些都得益于官員同行。
他初赴惠州之時,由巡檢史玨陪同,曾游覽羅浮山,后來屢想重游卻都未能成行,皆因沒有官員同行和許可。他曾四次致信表兄程正輔,約他趁巡按惠州之便同游羅浮山。但程正輔來去匆匆,東坡未能如愿望。
東莞不屬惠州府,而屬廣州府,他要跨越州縣出游東莞,就更不易得到地方官員的陪同或許可。所以,東坡寓惠四年,卻沒有專程來東莞,也就可以理解了。
四、東坡致夏侯氏書和字不一定是來莞所寫
張志還記載,數十年前邑人見過東坡致夏侯氏書和字,皆真跡。
張志成書的明崇禎年間,距離宋紹圣年間,已經過去了500多年。筆者姑且相信明朝之邑人能夠準確鑒定東坡真跡,但不相信這些真跡是東坡應邀來莞之時題贈留下來的,更相信是夏侯氏仰慕東坡為人和詩書盛名,數次前往惠州拜訪東坡,致問致禮,從而得到東坡多件墨寶。此事之經過,大體如資福寺祖堂僧往惠州求得東坡《老柏再生贊》《舍利塔銘并序》,往廣州求得東坡《資福寺羅漢閣記》一樣。
五、《資福寺白長老真贊》寫于紹圣元年東坡赴惠經停該寺之時,并非寓惠期間。前文已有考證,不再贅述。
綜合上述五方面考證,結論應是:東坡寓惠期間沒有專程來過東莞。
注1:《東坡與東莞之故事考證》,多莞賢事著,東莞日報,2025年7月22日A07版。
注2:《東莞人:講出自己的故事》,李煒主編,南方日報出版社,2013年12月第1版,《第一輯 集體記憶》,第7頁。
注3:明[崇禎]張二果著《東莞縣志》,東莞市人民政府,1994年1月重印,楊寶霖點校,第591頁之“流寓”。
注4和注7:《東莞市志》,東莞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廣東人民出版社,1995年9月第1版,第1599頁之《附錄·古八景》。
注5:《東莞詩詞俗曲研究》,楊寶霖主編,樂水園印行,2002年5月,第442-462頁,趙凡夫《從東莞詩詞看宋以來莞城的水陸變化》。
注6:《鳳凰網佛教文化》,2024年1月5日,《千年名寺盛世重光!東莞覺華寺舉行大雄寶殿落成慶典》。
注8:《蘇東坡全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09年12月第一次印刷,第659頁,卷二十六《詩集》,《登州海市并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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