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農村女人的苦難婚姻。

1

奶奶總是說，我們這個年代的女人都太矯情，一天吃香的喝辣的，不干活，生孩子時肚子稍微疼一下，就嚷嚷著要打麻藥，做什么剖腹產手術。而她們那個年代的人干多了農活兒，生起孩子來，就像雞下蛋那樣簡單。

她是在1955年嫁給爺爺的，從結婚的第二年開始，她就一年生一個，一年生一個，直到1960年，她的肚子才歇了下來。

她說除了生老大來弟時費了點勁兒，老二招娣是在搟面條時生的，老三領弟是在挑水時生的，老四念弟是在上廁所時生的，老五求弟是割麥子時生的。求弟出生后，她親手用鐮刀割斷了系帶，拿了丈夫的上衣隨便一包，放在一旁繼續趕著割麥子。不過求弟沒活幾天就死了。

后來，大饑荒來了，村里的男人餓得沒了胡子，女人餓得沒了經血，招娣領弟先后被餓死，村里的人也在一個接一個地死去。

那個時候，人們除了想要吃飽肚子，想要活下去，誰還有力氣再去生孩子啊？

1965年，我們村的田里有了麥子收，山里有了鳥兒叫，水中有了魚兒游，情況才逐漸好轉了一些。但是經過長期的饑餓，男人們依舊弓著腰，像只蝦，女人們也依舊毛發枯燥，皮黃肉松地像猴子。再后來，肚子逐漸吃飽了，男人才再次長出胡子，挺直了腰，女人才又來了經血，臉色紅潤了起來。人們的繁殖欲望也跟著來了——村里的孩子又多了起來，可是奶奶的肚子就像貧瘠的土地，不管丈夫如何努力地耕種，都沒有再發出一點兒的新芽。

家里是剩了兩個女孩兒，可要女孩兒有什么用啊？生不出兒子來，還不如在饑荒的年代被餓死！于是我的奶奶張氏，常年生活在我身強力壯的爺爺的棍棒下，和婆婆孫氏的咒罵里。

直到1970年，奶奶的肚子大了起來后，死氣沉沉的家里才再次迎來希望，奶奶才再次避免了棍棒之災。

可是抱有多大的希望，就會有多大的失望，十月懷胎后，又生了個女孩兒！

婆婆孫氏大發雷霆，丈夫拳腳相加，但是土壤肥沃了起來，還怕生不出男孩兒嗎？于是，我的奶奶張氏，從1970年開始，又開始按照每年生一個，每年生一個的規律開始生孩子。和之前一樣，她的孩子依舊生得很容易，可她從引弟生到想弟，再由想弟生到盼弟，都沒有生出一個帶把兒的來。

抬不起頭來！

看著一屋子的丫頭片子，一大家子都抬不起頭來。

孫氏除了罵奶奶沒用，就是鼓動自己的兒子揍奶奶。奶奶張氏不敢沖他們發火，只能將自己的怨氣全撒在幾個女兒身上。那天，挨了婆婆罵的奶奶心里窩著一股子火，她看到在院中玩石頭的三個小女兒時，心里的火找到了發泄的出口，她撿起地上的一根棍子，又朝自己的三個小女兒打了去：“你們這群賠錢貨，一天除了玩玩玩的，還能干什么？沒用的東西，我打死你們，打死你們……”

引弟想弟盼弟被打得縮在一起，擠成一團，她們尖叫著，哭泣著，可奶奶張氏不管不顧，依舊將幾個賠錢貨往死里打，哪怕最小的盼弟才一歲不到。

已經16歲的來弟實在看不下去了，她奪過母親手中的棍子，學著孫氏的語氣，刻薄地說：“明明是你的肚子不爭氣，你打她們你就能生出男孩兒了嗎？”

那是我的大姑姑來弟第一次反抗奶奶，奶奶張氏被氣得沒有反應過來，只見來弟又用棍子指著自己的幾個妹妹說：“你們幾個都笨死了，她打你們，你們不知道跑啊？”

幾個妹妹聽姐姐這么說，才連滾帶爬地朝院子外面跑去。奶奶張氏這才反應過來來弟干了什么，她怒目圓睜，就像暴起的野獸一樣，想要掐死來弟時，來弟拿著棍子和她對抗了會兒，見妹妹跑掉了，也趕緊跑了。

自那以后，和懦弱的四姐念弟相比，大姐來弟活成了保護妹妹們的神，只要聽到妹妹們的哭聲，她就從天而降，將妹妹救走。

2

1972年末，奶奶張氏的肚子又大了起來。

但是這次懷孕，和以前相比明顯不一樣，不過五個月的身孕，她便肚大如斗，身子笨重，別說麻利地干活了，走幾步路都氣喘。

“娘啊！這次真的不一樣！”在一次孫氏為難自己時，張氏指著自己尖尖的肚子，對婆婆孫氏說，“你看看這形狀，不就是被那把兒給頂出來的嗎？以前懷孕可都平平的，什么時候有過這樣的形狀啊？”

婆婆也覺得張氏這胎懷得不一樣，哪怕有人告訴她，那肚形不對，她還是撫摸著那尖尖的肚子和特別的花紋，近乎癡迷地說：“不一樣，這次真的不一樣，一定是個男孩兒！這是你的福氣，是我的福氣，是我們葉家的福氣啊！”她說著跪在地上，雙手合十地說，“菩薩保佑，保佑我的大孫子平安出去。”

她說著，對著不知在哪兒的菩薩又拜了拜，再回頭看著那肚形，說：“這次真不一樣！”

張氏感動地點了點頭，又拖著笨重的身體去田里勞作了。

1973年，盛夏時節，瓦藍色的天空游蕩著一朵朵碩大的白云，在地面金黃色的小麥上投下一朵朵白云的影子。跪在田里割麥子的張氏突然肚子一緊，滑倒在了地上：“娘啊！我這恐怕是要生了！”

有了生在麥田里，沒過幾天就死了的求弟做先例，孫氏扶起張氏說：“那趕緊回去吧，可別再生在麥田里了！”

“哎！”張氏答應了聲，趕緊往回趕，看著那笨重的身體，來弟心里生出隱隱的擔憂，“娘一個人可以嗎？”

“她都輕車熟路了，有什么不可以的？”孫氏，也就是我的太奶說著，拿麥秸打了大姑姑來弟一下，“趕緊干活！不許偷懶！”

來弟又轉過身，彎著腰勞作了起來，直到太陽落山，天氣變得涼爽起來時，一家人才又收拾了東西，跟著隊長往家里走。

“她嬸兒！”有人問我的太奶奶，“我看到你兒媳婦急匆匆地回去了，你這一回去應該就能抱上大孫子了吧？”

太奶奶高興地笑了起來：“這次還真可能是個大孫子呢！你沒看她這次的肚形，奇特喲！”

“肚形奇特，孩子肯定也很奇特，你那大孫子以后是個厲害人物嘞！”

太奶高興地大笑，干了一天農活的勞累都消失了。

3

如我的太奶孫氏所言，對于生孩子這件事，奶奶張氏確實輕車熟路。她怕孩子生在半路，回家時，除了帶上丈夫的衣服準備包孩子外，還帶上了用來割系帶的鐮刀。

可是她的這胎啊！確實不一樣，腹痛的感受也好像不一樣。在以往，肚子只是有規律地痛，沒痛一會兒，往外排的那種感覺來襲，有時連褲子都來不及脫，孩子就出來了。這次，她一路小跑回家后，不僅沒有那種疼痛有規律的疼痛，肚子竟然還如撕裂般地疼痛。

就連疼痛的感覺都不一樣，張氏心中大喜，她撫摸著疼痛的肚皮想要上炕時，又怕污血將炕上的席子弄臟，便卷起席子，在鍋爐底下端來一盆草木灰倒在土炕上，光屁股坐了上去。

腹部的疼痛越來越難以承受，到了最后，那種有規律的疼痛還是又到了。她心中有疑惑，可那樣的疼痛如同拳打腳踢的碌碡在她身上一遍遍地碾過……

汗水從每一個毛孔里滲出，散發著淡淡的土腥味，她沒法再想其他的了，緊咬牙關，透過朦朧的淚水朝外面看去時，天空碩大的云朵被夕陽染成了紅色，而那一朵朵的云在她眼前化成了條條鯉魚，輕輕地游動著。

疼痛暫時緩解，鯉魚的模樣又不見了蹤影，她閉上眼睛，干燥到拉絲的嘴唇念叨：“老天爺啊！菩薩啊！可憐可憐我，賜我一個男孩兒吧！”

話剛說完，婆婆生硬的聲音，跟隨陣痛傳進了耳朵里：“怎么還沒生出來？”

陣痛過后，張氏睜開眼睛，看不到婆婆孫氏，只看到眼前浮動的紅色鯉魚，她說：“娘啊！男娃金貴，生起來就是比女娃費勁！”

話音剛落，那種想要將她碾碎的疼痛再次而來，她又忍不住地呻吟了起來。孫氏心中緊張，瞧了她一眼，跪在屋里念念有詞地敲打起了木魚。

來弟和念弟見過三個妹妹出生的場景，哪有這樣的啊？濃濃的不祥感涌入腦海，看了一眼正在給驢添草的父親，小聲對念弟說：“你去縣醫院，將婦產科大夫王醫生請來！就說娘難產，生不下來了！”

葉家的女兒，就像地里的大蔥，個個長得高挑白嫩，美貌逼人，來弟更是如此。但和妹妹們相比，她性格豪爽，總是像母雞護小雞般地護著妹妹們。

聽來弟這樣說，念弟點了點頭，一溜煙兒地朝縣醫院跑去。

4

我們葉家村在隴南管轄下的某座大山里。村里有座有名的“刀背山”，“刀背”山體陡峭，巖石裸露，養育出的村民也異常彪悍。甘冽的飲馬河從我們村里發源，在刀背山流出后，一路向南奔流至西漢水，最后流入到嘉陵江里去。

我們距離縣城不過隔了座小山，但念弟去了那么久，怎么還沒有回來？暮色越來越濃重，來弟在廚房做著飯。可張氏的哀嚎聲越來越凄慘，孫氏敲打木魚的速度也越來越快。那樣兩種聲音夾雜在一起，如同盛夏時期，和著雷聲的雨點，急急落在了葉來弟的心里。

一聲，兩聲……

她受不了了，扔下手中的面團，跑出門請來了村里的產婆。

孫氏不想花錢，可是孫子生不出來也沒辦法，只能對產婆說：“他姨姨，你快上前給瞧瞧！”

產婆跳上炕，在奶奶張氏的肚子上揉了揉，摸了摸，大叫著說：“是橫著的啊！前后橫著的！我早就說了這肚形不對，你們還不信，這怎么生？”

“啊？”太奶奶嚇了一跳，“那你快給順順啊！”

“順不過來！”產婆試了試，對嚇得面無血色的來弟說，“快去把你村醫爺爺請來，要不你娘的命不保！”

張氏的嘴唇裂開了一道道口子，眼前除了一條條紅色的鯉魚，什么都看不見了，但她的意識還淺淺地存在著，她說：“男孩兒，這次一定是男孩兒！娘啊！我看到有好多鯉魚在游，這次一定是男孩兒！”

“鯉魚？”太奶奶朝四周看了看，什么都沒有，但兒媳能看到，那就一定是男孩兒，她說，“鯉魚就是龍啊！這一出鍋門，鯉魚不就是變龍了嗎？”

“可是我沒力氣了！”眼前出現了大面積的黑色，張氏虛弱地說，“看不見了，我看不見了！”

“她大姨，你再堅持會兒，這是兒子啊！你再堅持會兒啊！”產婆鼓勵著。

張氏的心中只想著兒子，又再次使了點勁，一只可愛的小拳頭便從鍋門伸了出來。

產婆和孫氏皆是一愣，只見那只小手伸起十指和中指，對著這個美麗的世界比了個“耶！”

產婆和孫氏被嚇了一跳，正所謂“先伸手，全帶走！”這腳如果先出來，或許還有救，可手如果先出來，大人小孩兒基本就都難保了。

“沒辦法了！她姨姨，這我可沒辦法了！”產婆說著就要走，太奶奶一把抓住她說，“想走？我兒媳好端端地生孩子呢？你現在弄成這樣了你想走？”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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