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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劉飛
在廣袤的中華大地上,約公元前4700年至前2900年間,兩支璀璨的史前文化同時綻放出令人驚嘆的光芒——北方的紅山文化與南方的良渚文化。它們相隔千里,卻共同選擇了玉這種材質,用以表達最神圣的信仰和最深刻的世界觀。紅山玉器粗獷而神秘,承載著北方草原森林地帶的原始活力;良渚玉器精微而秩序,蘊含著南方水鄉澤國的精密思維。這兩種玉文化猶如兩條奔涌的文明之河,各自獨立發育卻又在某個深層次上相互呼應,共同奠定了后世中華玉文化乃至中華文明的精神基礎。
地域環境的塑造力:北雄南秀的玉器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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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山文化分布于西遼河、大凌河流域,地處蒙古高原向遼河平原的過渡地帶。這里的先民面對的是開闊的草原、深密的森林和季節性變化的自然環境。這種環境塑造了紅山先民豪放而神秘的文化性格,反映在玉器制作上便是注重整體造型的氣勢和神秘感。紅山玉器多采用岫巖玉料,材質相對疏松,適合進行大膽的造型創作。典型器類如C形玉龍、玉豬龍、勾云形器等,無不體現著一種原始宗教的熱情和自然崇拜的奔放。
良渚文化則發育于長江下游的環太湖流域,這里水網密布、氣候溫潤,稻作農業高度發達。相對穩定的生態環境和較高的農業生產效率,允許良渚社會發展到更為復雜的分工水平。良渚玉器多采用透閃石軟玉,質地堅硬細膩,適合精細加工。這種材質選擇本身就體現了良渚文化的特性——追求永恒、精致和秩序。玉琮、玉璧、玉鉞等禮器組合的出現,顯示了一個高度結構化社會的存在,其中玉器不僅是通神的媒介,更是權力和等級的物化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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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造型美學角度看,紅山玉器強調寫意與神似,寥寥數刀便能捕捉物體的精氣神,如紅山玉龍僅通過簡單的C形彎曲和首部刻畫,就傳達出龍的神圣與力量;而良渚玉器則追求精密與規整,通過繁復的刻紋和精確的幾何造型,展現了一種嚴謹的秩序美,如良渚神人獸面紋的精細刻劃,需要高超的技術和極大的耐心。這種北雄南秀的美學差異,實則是環境塑造人類文明的生動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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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術體系的分野:自由創作與規范制作
紅山文化的玉器制作技術表現出相當大的自由度和創造性。考古發現顯示,紅山玉工已經掌握了切割、打磨、鉆孔、拋光等基本技術,但相對良渚文化而言,其技術體系更為靈活多變。紅山玉器表面較少裝飾紋樣,更多依靠造型本身來表達意義。鉆孔技術尤其特色,多為兩面鉆孔,孔洞呈明顯的蜂腰形,這在當時的技術條件下已屬高超,但相比良渚的管鉆技術仍顯原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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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渚文化的玉器技術則達到了中國新石器時代的巔峰。良渚玉工開發出了一整套極為先進的工具和技術流程,包括線切割、片切割、管鉆、實心鉆、浮雕、陰刻、透雕等。特別是旋轉性工具——可能是一種原始砣具的使用,使得良渚玉工能夠在極硬的玉料上刻畫出寬度僅0.1-0.2毫米的細密紋樣。良渚玉器上的神人獸面紋、鳥紋等裝飾母題,需要高度標準化的制作流程和專業技術人員的全職工作,這表明良渚社會已經出現了明確的手工業分工和技術傳承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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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技術差異直接反映在兩類玉器的藝術風格上。紅山玉器充滿動感和不確定性,每件作品都帶有一定的獨特性;而良渚玉器則呈現出強烈的規范性和一致性,特別是玉琮的形制和紋樣,跨越數百年的時間和大范圍的地理空間,仍保持高度一致,顯示了一個強大文化傳統的延續性和控制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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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世界的映照:自然崇拜與神權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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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山文化的玉器功能主要集中在原始宗教領域,與自然崇拜和薩滿通靈活動密切相關。玉豬龍可能是部落的圖騰標志,勾云形器可能與天地溝通的儀式有關,C形龍則很可能是一種天象或自然力的神化表現。這些玉器大多出土于積石冢和祭祀遺址,明顯與部落級的公共祭祀活動相關。紅山先民通過玉這種“石之美者”與神靈世界溝通,尋求狩獵的豐饒、人口的繁盛和自然的庇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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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渚玉器系統則反映了一個更加制度化的宗教政治體系。玉琮外方內圓,可能象征天圓地方的宇宙觀;玉璧圓潤光滑,可能代表天的形象;玉鉞由實用武器演變而來,成為軍事權力的象征。特別是神人獸面紋的普遍出現,很可能表示一個統一的神靈信仰體系已經形成,并且與世俗權力緊密結合。良渚社會的統治者很可能同時掌握宗教祭祀和政治軍事權力,通過壟斷玉禮器的生產和分配來維持其統治地位。
這種信仰體系的差異在葬俗中表現得尤為明顯。紅山文化的大墓中雖也有玉器隨葬,但數量和種類相對有限;而良渚文化的貴族大墓中,玉器隨葬數量驚人,如反山12號墓出土玉器達700多件,包括完整的琮、璧、鉞組合,清楚地顯示了死者的宗教地位和政治等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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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源流的共構:多元一體的奠基之作
盡管紅山文化與良渚文化在玉器風格、技術水平和信仰表達上存在明顯差異,但它們共同構建了中國玉文化的基本框架,并為后世中華文明的發展提供了重要的精神資源。
紅山文化的玉龍形象直接演變為商周時期的龍形玉佩,勾云形器的造型語言也在后世玉器中得到延續。更為重要的是,紅山文化開創了以玉通神的傳統,確立了玉在宗教儀式中的核心地位,這種觀念深深植根于中國文化的底層。
良渚文化對后世的影響更為直接和深遠。良渚的玉琮、玉璧等器形直接被商周文化吸收,成為華夏禮制系統的重要組成部分。《周禮》中記載的“以蒼璧禮天,以黃琮禮地”很可能源自良渚文化的傳統。良渚神人獸面紋的構圖元素和表現手法,也可以在商周青銅器的饕餮紋中找到清晰的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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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為深刻的是,紅山與良渚分別代表了中華文明形成期的兩種重要文化取向:紅山文化體現的自然崇拜和天地溝通,與后來道家的天人合一思想有著內在的契合;良渚文化體現的禮制秩序和社會等級,則預示了儒家禮治思想的發展方向。這兩種文化基因在中華文明的形成過程中不斷交融、碰撞,最終融合為多元一體的中華文明特質。
結語:玉器背后的文明對話
紅山與良渚,一北一南,猶如史前中華大地上的雙星,通過玉這種特殊的材質,進行著一場跨越千年的文明對話。這場對話沒有語言的交流,卻有著精神的共鳴;沒有直接的往來,卻有著隱約的呼應。當我們凝視紅山玉龍的簡練神秘,品味良渚玉琮的精密秩序時,我們看到的是中華文明源頭處兩種不同的文化選擇和發展路徑。
這兩種路徑并非彼此排斥,而是相輔相成,共同豐富了中華文明的內涵。紅山文化賦予中華文明以靈動的想象力和神秘的精神追求,良渚文化則貢獻了精密的技術思維和社會組織能力。正是這種多元起源的融合,使得中華文明既有天人合一的超越追求,又有治國平天下的入世智慧。
今天,當我們重新審視紅山與良渚玉器的差異與聯系,不僅是在回顧遠古先民的藝術成就,更是在探尋中華文明最深層的文化DNA。這兩種玉文化告訴我們,中華文明從起源階段就是多元一體的復合結構,正是這種包容性和多樣性,使得它能夠歷經數千年而不衰,不斷煥發出新的生命力。在紅山玉器的豪放與良渚玉器的精致之間,我們看到了中華文明之所以成為中華文明的精神密碼——一種始終保持著張力與平衡的文明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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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劉飛,江蘇省玉文化研究會副會長、江蘇省收藏家協會副會長兼首席法律顧問、江蘇警官學院客座教授、盈科南京律師事務所高級合伙人。古玉收藏30余年,已收藏各時期古玉600余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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