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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起來,今年正好是吳維佳從南京師范大學美術學院退休的第5年。退休后的日子里,他終于“徹底放開”了,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職業畫家。說到此,吳維佳帶點戲謔地改口為“或者是一個真正的業余畫家”。5年來徹底放開的結果,他通過北京凱旋畫廊最新個展“塵埃與野馬”分享給外界。
一幅畫一樁禪宗公案
借展覽里這批新作,吳維佳將幾十年來創作的想法,做出更純粹、完整的提煉。很多人都讀過他60歲時寫就的豪氣自述,其中包含著投入新階段的興奮:“作畫是打發時間的好法子,是一種非常奢侈的浪費人生的生活方式。以工作克服各種恐懼!一個甲子,一切歸零重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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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維佳個展“塵埃與野馬”
2025.9.27-11.2 凱旋畫廊
再看“塵埃與野馬”展廳里,這批與吳維佳過往面貌相比,更加抽象晦澀,更具個人化氣質的新作,難免會讓人聯想起齊白石晚年自我變革的決心。好比黃賓虹因為眼疾,才使畫面由白轉黑,成就新的筆墨創造,在吳維佳看來,變化的只是時間和人在不同時間的境遇。那么,究竟是何種際遇,讓他進入目前如本次展覽策展人王將所說的“介于具象與抽象、生成與消逝之間的視覺世界”?
首要的契機就藏在展覽標題里。“塵埃與野馬”是吳維佳起的,典出《莊子·逍遙游》中“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大意為,無論是山林里狀若野馬的游氣,還是空氣里的塵埃,都是造物主以“息”驅動的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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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維佳個展“塵埃與野馬”
2025.9.27-11.2 凱旋畫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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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維佳《塵埃野馬》
布面油彩 186×228cm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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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維佳《千乘行》
紙本水墨丙烯 140×185cm 2025
多年來,吳維佳都對禪宗很感興趣,不僅限于禪宗深邃的思想,更在于禪宗闡述哲理的方式。生活中,起初最愛和他大聊禪宗的是好友朱新建。“禪本身融合了中國道家思想與玄學因素,尤其是禪宗公案,也可以看成是‘胡說八道’,但特別高級,特別藝術。”吳維佳對《藝術栗子》說。
那樁著名公案“庭前柏樹子”,曾對吳維佳產生形同“棒喝”般的效果。有僧人問趙州禪師:“如何是祖師西來意?”趙州答:“庭前柏樹子。”宏大的問題與充滿反差、風馬牛不相及的答案,凝聚了禪宗公案以打破預設,重建認知的巨大智慧與奇異魅力,或者說,一種通過解構接近實質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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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維佳個展“塵埃與野馬”
2025.9.27-11.2 凱旋畫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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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維佳《水無意 云無心》
布面油彩 109×221cm 2020
“就像禪宗經常引用白居易著名的禪詩‘花非花,霧非霧’,以否定的方法進行肯定,這是禪宗很多公案的基本公式。雙重否定包含著肯定,得以去掉表象,我們一直討論的畫畫的本質,或許就會慢慢浮現出來。”
受禪宗影響,吳維佳目前探索出的工作方式大致為:先建立,再拆解,繼而“做空”,于是物象恍惚,徒留禪意。令人驚訝的是,落實在畫面里,他做減法的起點卻常常是具象的。他用投影勾勒形象,幾近“客觀”地觀看與描摹,緊接著,讓形與形在層層疊疊的覆蓋中彼此交融、削弱,直至相互抵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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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維佳個展“塵埃與野馬”
2025.9.27-11.2 凱旋畫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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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維佳《人為峰》
布面油彩 226×188cm 2025
這種方式多少也受藏傳佛教密宗里壇城沙畫的啟發,但他并不取沙畫細密具體的造型方式、復雜結構與極盡豐富的符號性,而是受到創作過程的影響。僧侶最終將嘔心瀝血制作而成的創造,在法會結束后義無反顧地毀掉。毀掉的那一瞬間,仿佛建立了一種更大的所在,令吳維佳備受啟發。
以否定的方式,逼近接近萬物“空”的本質。落實在具體畫面里,層層疊疊的消解區別于立體派解構的重疊,也并非寫實繪畫中色彩的反復覆蓋,或是行動繪畫強調的身體性,這更像藝術家以他的所觀,將不同的當下在畫面中疊加直至不可辨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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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維佳《黎明之前》
布面油彩 177×136cm 2020
如此看來,吳維佳最大的內在變化,或許在于他想更徹底地放下,放下具象的沖動、受訓的技巧本能,甚至包括創作者的主觀參與。在意志缺席的畫面里,被消解的形體、無序的線條,打散了人們習以為常的敘事高潮與視覺中心,最終自然生成為某種“去中心”式的畫面結構,體現出《莊子·齊物論》中“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的平等觀念。影影綽綽的物象,如塵埃、游氣、幻影,試圖接近禪宗哲學里認為構成世界的實質。
始終在邊緣的藝術立場
反直覺的是,聊起他四十多年的藝術經歷,吳維佳堅定地感覺“一個畫家其實從來不變”。
1978年,吳維佳考入南京藝術學院,他是恢復高考后的第一屆大學生。身處現代文化啟蒙初期,在老師蘇天賜看來,他是同輩中較早接觸和認識西方現代藝術的一批人,也是一個畫風“另類”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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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維佳在南京手持立體派畫風的自畫像 1981
大學畢業之際,吳維佳分配到老家南通的文化館工作,臨走前他一把火燒掉自己的畫,與學生時代作別,燃起對于新的藝術與全新自我的憧憬。很長一段時間里,他迷上立體派,一并將金農、梁楷、安格爾和塞尚都算成立體派畫家。
朱新建曾經生動地記錄下吳維佳的那段時光:“那時候他認為四王畫得不好,凡是畫得好的都算……他用他認為的‘立體派’方法瘋狂地畫畫,油畫、水墨、水彩、鉛筆什么都畫,布上、紙上、墻上甚至連書的側面都畫,到處畫。”
在追求建立新的現代美學系統的學院里,吳維佳在畫當時人們聞所未聞的“壞畫”,以此瓦解美學本身;85新潮美術階段,他卻把目光轉向民間,結合陜西剪紙藝術和立體派范式的油畫《呂布戲貂蟬》,參與了江蘇省“大型文化藝術周”,這是當時江蘇最為重要的活動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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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維佳在江蘇南通工作期間 1984
多年后回憶起那段時光,逐漸累積起對自己更清晰的認知。“我的藝術立場始終是‘邊緣’的。邊緣和中心是相輔相成的,邊緣總是對于思想中心的偏離,總是和主流思潮保持距離。邊緣既可能是孤獨的,也可能是先鋒的,更重要的是,它可能是冷靜的和獨創性的。”
藝術流派、東西方藝術如繁花過眼,他其實最忠實于自己的直覺與天性。如同蘇天賜對他的評價:“以直覺取代理智,在過去是要被視為另類的,他卻畫得投入。不論速寫、油畫,都隨意而為,不求形似,不合規矩,卻自成系統,竟有一種率真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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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維佳個展“塵埃與野馬”
2025.9.27-11.2 凱旋畫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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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維佳《孔雀》
布面油彩 125×150cm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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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維佳《南看北斗》
布面油彩 73×131cm 2025
吳維佳骨子里的幾分“另類”,除了天性使然,或許也有師承影響。他的老師蘇天賜承襲林風眠“調和中西”的藝術理念,深度研究塞尚結構主義語言,以書法筆意、線性平面節奏與薄透色彩,讓西方現代主義形式語言與中國山水氤氳的氣韻融會貫通,發展出獨特的“書寫性”油畫語言。
那么在語言上,吳維佳進一步拓展色彩的透明肌理變化與流動筆觸的書寫性,以根植于東方哲學的創作內核重構當代觀看的邏輯。然而,更重要的或許是他承襲大膽顛覆和追求個體精神的現代創作意識,帶著和林風眠與蘇天賜類似的堅持——他們都把目標恒定瞄準藝術本體這一靶心,同在“邊緣”堅定地畫著,探索屬于自己的融合東西方藝術的路。
繪畫就像揭開一道道傷疤
吳維佳開啟一幅畫的動機,總開始于一個起心動念,越是陌生,越是偶遇,越能讓他感興趣。因此,他對圖像的態度堪稱松弛,就像他喜歡的胡適對因果的看法“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媒介傳播中的圖像、身邊隨手可得的印刷圖片、藝術史里的經典名作——比如德拉科羅瓦的《但丁的小舟》,又或是手邊的一把椅子和不遠處的景色,碰到什么就是什么,一視同仁又隨遇而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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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維佳在南京工作室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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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維佳個展“塵埃與野馬”
2025.9.27-11.2 凱旋畫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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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維佳《但丁的小舟》
布面油彩 202×276cm 2024
好多畫中,吳維佳在畫到一定程度時用膠帶粘上畫面,再繼續繪制,結束的時候再將膠帶撕掉。如同傷疤被揭開了,揭露出某種真實的無序與混亂的底色。也因無目的,讓畫面顯得更加純粹。
這種面對混亂展現出的篤定感,朱新建形容為“筆下有罕見的自信”。對吳維佳而言,“有的人畫畫像美容,把皮膚植得非常漂亮,我喜歡揭傷疤,直接把它揭開”。
從小跟潘天壽的入室弟子、藝術家高冠華學畫,中國畫剛正、樸素的古意滋養著吳維佳畫面里的篤定。即使面對難以捕獲的形象,面對無序和破壞,他仍顯得果斷、大膽,鮮少流露出游移和畏懼。這種類似“壞畫”式的美學解放,與無限接近真實的不完美態度,也貫徹在他的工作方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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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維佳《五音不全》
布面油彩 110×190cm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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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維佳《王的故事》
布面油彩 173×160cm 2020
這條“一條道走到黑”的路上,吳維佳的起點是形象,看重的卻是過程。解構表象,本質在于禪宗中的“破執”,令他的創作近于修行。破執的對象,包括對形象與敘事的期待,對皮相的執著,也包括對藝術現象的分別之心。
青年時代懷揣一身繪畫本領,在東西方藝術和傳統與現代的夾縫中較勁的吳維佳,走過熱火朝天的現代藝術的歷程,遍覽東西方各種藝術形態,近年則深感當代繪畫的多重危機。他越來越認識到,現代主義與中西融合的藝術或許外表上有重疊,但本質還是各有各的密碼。
歐洲人的藝術是幾何,中國人的藝術更像一個圓,如同太極圖。來到數字時代,藝術相互影響更成常態,但僅僅停留在模仿的樣貌,容易變成二手的西方藝術,對創作本身還是徒勞:“更重要的是,是否具有自己的出發點和方法論,樣貌僅僅是一種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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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維佳個展“塵埃與野馬”
2025.9.27-11.2 凱旋畫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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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維佳《九曲悅》
紙本水墨丙烯 140×181cm 2025
更為徹底的是破除對繪畫的好壞之見,吳維佳曾說:“我這一輩的畫家,不容易轉身的原因也在這兒。可能還是抱著英雄主義不放,執著于過去,還是想比個高低。其實,放下來就好。”年過耳順,他忽然發現,繪畫沒有好壞之分,只有真假之辨。
什么是真?按禪宗啟示,真不一定在歷史深處和遠方,更可能直指當下。在每一幅畫面里,吳維佳讓自我暫且向后退卻,記錄下他曾偶遇的數個當下,重構出一種客觀、無我又萬物皆我的新觀看方式,實踐他所領悟的某種“當下觀”。每幅畫都如一句奧妙偈語,一樁包含否定與肯定的禪宗公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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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維佳《無題》
木板丙烯油彩 98×98cm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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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維佳《心遠地偏》
布面油彩 40×30cm 2025
畫中如每天從網頁、城市街道、公共建筑與各式屏幕里,一起奔涌到我們眼前所有精致、粗劣、浮夸、別有深意或毫無價值的所有圖像一般,集體組成我們所處的當代視覺景觀。吳維佳無差別地使用他們又否定他們,表面似有實質,細看空空蕩蕩,深處埋伏著被平等呈現的形象。跟隨畫面的意圖,人們仿佛能夠觸摸到熱鬧喧囂圖像時代某種近“空”的本質。
在王將看來,吳維佳藝術的價值正在于此。在圖像爆炸,視覺消費化的時代,他的繪畫提供了一種抵抗當代視覺模式的視角:用直覺、體悟、感受,而非識別、判斷的理性化的方式,啟發我們重新思考觀看的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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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羅雯
圖片|凱旋畫廊、吳維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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