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詩壇——高適(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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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迎長官心欲碎,
鞭撻黎庶令人悲。
01
749年,唐玄宗下詔開制舉有道科。
時任宋州刺史的張九皋十分欣賞高適的才華,便將這個珍貴的舉薦名額給了他。年界五十,窮困潦倒的高適倒也也沒有辜負張九皋的賞識,不光在殿試中PK掉了上千名競爭對手,一舉登科,還解褐授官,拿到了心心念念數十年的大唐公務員的offer。
高適能當上這個從八品的封丘縣尉,當真是不容易。
我們先來了解一下唐朝的制舉制度。
制舉則是臨時舉辦的考試。往往由皇帝臨時立定名目,考試時間和內容也由皇帝定奪。從某種意義上說,它是獨屬于天子的一種特殊的人才選拔權利。在唐朝諸多科舉考試中,只有制舉有資格進行殿試。因而只有通過“制科”的考生,才算是真正的天子門生。
制舉為了廣泛選拔更多的特殊人才,沒有固定的選拔對象,其科目涵蓋軍事、文詞、經術、玄道等。
制舉的參選基礎也比較寬泛,白衣士子,有出身但沒有通過吏部銓選的前進士,通過吏部關試等待朝廷派職的新舊進士,任期已滿停官守選的前資官,以及在職六品以下官吏均可以參加考試,所以制舉的起步就比進士舉高多了。
更何況,要想參加制舉也不是那么簡單,它還需要有一道由州府長官或朝官出具的“表薦”。雖然制舉詔令下達的時候,皇帝們常常會令人才自薦,但終唐一世,真正能夠自薦入舉者屈指可數。
說白了,但凡能參加制舉考試的,不是有實力的,就是有來頭的。
02
我們再來看看封丘縣尉這個職務。
按唐制,縣級政權分為赤、畿、望、緊、上、中、中下、下七個等級。京城所在地為赤縣,京兆、河南、太原所轄為畿縣,其余五等則根據人口、地理位置是否為要沖區分。至開元十八年,六千戶以上為上縣,三千戶以上為中縣,不滿三千戶的為下縣。
高適任職的封丘縣屬于緊縣,已然屬于比較好的去處了。
是以,他在赴任之時意氣風發,高唱“幸逢明盛多招隱,高山大澤征求盡。此時亦得辭漁樵,青袍裹身荷圣朝”。對于即將知天命的高適來說,這一紙薄薄的任書,不僅僅是五十年砥礪前行的回報,也不僅僅是青袍加身的榮耀,更是承載了他一生的理想和志氣。
對于未來,他一定有過更為美好的憧憬。
所以當好友李頎以詩“小縣情未愜,折腰君莫辭”(《贈別高三十五》)相贈時,他一笑了之。
03
誰曾想一語成讖,他最終還是接受不了“摧眉折腰事權貴”的不堪,回歸到“躬耕田畝”的現實,像陶淵明一般,試圖用清貧寥落換得一個“人生自在”。
《封丘作》
我本漁樵孟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
乍可狂歌草澤中,寧堪作吏風塵下?
只言小邑無所為,公門百事皆有期。
拜迎長官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
歸來向家問妻子,舉家盡笑今如此。
生事應須南畝田,世情盡付東流水。
夢想舊山安在哉,為銜君命且遲回。
乃知梅福徒為爾,轉憶陶潛歸去來。
這是高達夫的名篇。
全詩語勢生動自然,結構連貫嚴整,層次分明,散句與偶句間互為用,頗具跌宕回旋之妙。
雖然封丘只是個無足輕重的縣邑,他還是期待自己能夠有所作為。可誰知道小小的縣衙也有這般復雜的人事學問,在現實和理想的劇烈落差中,他的滿腔悲慨脫口而出:“拜迎長官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
更為可悲的是,他滿心憂憤回家爭取“同盟”,卻不料反遭妻兒奚落,責怪他大驚小怪、不合時宜。
04
高適就是高適。
在現實和理想的博弈中,他勇敢選擇回歸初心。“轉憶陶潛歸去來”既是他對現實的妥協,也是他對命運利落的對抗。
拋開詩歌的技巧不說,就僅憑言辭間那般憂戚而不絕望的強烈情感,強言放達之中飽含著的對民間疾苦的眷眷關注之心,以及不肯與世俗同流合污的高尚氣節。就足以使此詩既具歷史的廣度,又達現實的深度,而成為“渾灝流轉”(清末趙熙評語)的千古佳構。
當然,這樣的氣節數百年前的陶淵明有過,與高適同時代的李白也有過。
大家都說不肯為五斗米而折腰的陶淵明,完成了中華民族數千年來最偉大的一次轉身,在政治權威與內在生命價值的平衡之間,尋求到了全新的道德自我發現;而不肯“摧眉折腰事權貴”的李白,更被譽為封建士人們精神解放的典范,說他為士大夫們尋求到了更高一級的“自我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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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來,就高適的詩歌價值而言,與陶淵明和李白一般無二的氣節固然可敬,更值得一提的卻是深刻和尖銳的現實批判,以及隱匿于批判背后的更深層次的悲憫情懷。
封丘尉是象征,也是隱喻,早已突破了“州縣從來有瑕疵”的政治狹隘。它既是高適匡時濟世的天下胸懷和錚錚作響的士人風骨,也是高適為生民立命的的悲憫情懷,更是高達夫勇于揭露現實的良知和自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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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建功立業的野心里走火入魔的高適,素將王霸大略奉為圭臬,所以孔孟經典、衛霍高節都是他詩歌中的常客。細細讀來,便會發現他的詩歌在尚情主景、雍容豪邁的盛唐詩風中,呈現出獨樹一幟的理性的現實主義精神。
在熱熱鬧鬧的盛唐詩壇,高適的作品實與盛唐大別,也與時輩不同。
他在烈烈錦繡里,看到權貴們的驕矜和腐朽:
邈然在云霄,寧肯更淪躓?——《效古贈崔二》
也在一派和順的邊關序曲里,感知到了不和諧:
戍卒厭糟糠,降胡飽衣食。——《薊門行五首》之二
更在無情的自然災害面前,洞悉了老農們的悲哀宿命:
農夫無倚著,野老生殷憂。——《東平路中遇大水》
他的250多首詩歌,無論邊塞、懷古、行役,還是送別、投贈、酬和,都非常重視內容的充實飽滿和真情實感的傾瀉,尤其是對社會各方面層次矛盾的揭示與擔憂,以及壯志難酬報國無門的憤慨的發抒。
06
當然,這樣的現實批判詩圣的作品里更多,但高適和杜甫最大的不同,就是他們同樣看清了大唐的沉疴和頑疾,杜甫選擇以痛斥怒其不幸哀其不爭來實現他“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崇高理想;而高適,則表現出了強烈的內化和反省意識,他始終將自己視為王朝的一份子,并把革除這些弊政當做自己當仁不讓的責任和擔當。
“永愿拯芻蕘,孰云干鼎鑊”,是他面對這些社會問題所作出的積極應對,也是他不同于杜甫的獨屬于政治家的風骨。
如果說“風骨”僅是指樂觀向上、功名得遂的歌吟,或是描寫邊塞軍旅生活的豪放、激昂,那就未免太低估高適的“風骨”了。
私以為,以高適為代表的盛唐詩人們的“風骨”,既有與建安詩人們一脈相承的意氣襟懷,亦有建安時代那種宦途蹇迫、功業難就的梗慨悲涼。更為難能可貴的,則是他們融漢魏風骨于時代精神的使命擔當,以及從不退卻的悲憫情懷。
只不過以功業為始終的高適,用個體獨有的肝膽和胸臆,將這份悲憫情懷,發為耿耿之氣,凜凜之骨。
而高適的可貴,正在于這份肝膽和胸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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