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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李宇琛
2025年9月, 吳云鵬( 公眾號“旁聽士”) 因在鄭州法院旁聽庭審并撰文批評后遭拘留,此事引爆輿論,一場席卷法律界與媒體圈的聲援風暴隨之而起。
然而,當他在強大的輿論壓力下平安歸來后,他并未選擇繼續抗爭,而是發表了一篇充滿自剖意味的文章,詳述自己當時的恐懼與妥協,選擇了息事寧人。
也正因如此,一位名叫“張某松”的人隨即將其斥責為:
經典的利己主義。
這場斥責的潛臺詞清晰而冰冷:你欠了我們的。
你用沉默和妥協,拖欠了所有聲援者一筆無形的道德債務。
然而,一個更根本的問題卻被忽略了:那張雪片般飛來的聲援賬單,究竟是誰開出的?又是誰,有權要求幸存者必須償還?
吳云鵬在那篇題為《問問張某松律師》的文章里(注:該文發布后,有網友提示其并非律師),記錄了讓他做出選擇的全部細節。
兩天一夜,斷食斷水 ,手銬勒進肉里:
肺氣腫復發。
以及一進審訊室,就赫然在目的那件東西:
老虎凳。
在這種極限壓力下,他為了求生,甚至對審訊人員說了一些奉承話。
那位自稱張某松的人,正是抓住這一點,在網上留言,斥責他辜負了大家的朋友圈聲援。
吳云鵬在文章里冷靜地反問:是不是應該報答張某松發的一個朋友圈,迎機槍沖上去報答他更合理?
這 個問題,其實早在幾個月前, 北京律師張新年就已經用沉默回答過了。
他因深度介入一起廣受關注的案件并持續公開發聲,被辦案單位跨省帶走。數日后,當他平安歸來時,外界等來的不是一篇檄文,而是一張朋友圈截圖,上面只有四個字:
賓主盡歡。
這四個字,在一些人眼中,是妥協,是變節。
根據他事后在個人社交平臺上的陳述,這不過是開了個天大的玩笑:
是多方施壓下為了報平安的無奈之舉。
他的沉默,同樣引來了潮水般的質問。
這兩場幾乎復刻的審判,讓我意識到,很多批評者混淆了一種根本區別:
求生與背叛。
在我看來,張新年和吳云鵬的選擇,都屬于前者。而真正需要被切割和譴責的,是后者。
“背叛”有兩種形態。
第一種,是個體的絕望式背叛。
蕪湖律師戈運龍,提供了一個背叛的樣本。
他在一場庭審中,因言辭激烈地為當事人辯護,觸碰到了當地司法系統的神經。
風暴隨之而來。當地司法局介入,一度要:
對他處以停業半年的處罰。
消息傳出,律師同行、媒體與公眾迅速集結,形成了一股強大的輿論壓力,為他筑起了一道防火墻。
然而,這道由聲援者組成的防火墻,卻親歷了一場猝不及防的三幕反轉劇。
第一幕,是絕望的求助。根據他與他人聊天記錄,在與司法局領導談話后,他情緒激動,一度都要崩潰了,想從樓上跳下去。
第二幕,是公開的和解。在輿論壓力下,風波平息后,他先是在朋友圈發文,稱一切只是:
理解有誤。
感謝各界關心,一派云淡風輕。
第三幕,也是最關鍵的一幕,是私下的背刺。在這份公開的體面之下,他卻將槍口對準了曾為他發聲的媒體。他先是私下請求:
能不能把這篇文章撤了啊?
在一個小時后,他又發來一句更具威脅性的話,并配上了三個抱拳的表情:
麻煩您趕緊聯系撤了,不然我要投訴了,謝謝。
根據公開信息,戈運龍律師后來為這些矛盾的信息提供了一種解釋,他將部分手機操作,包括信息的誤發或刪除,歸因于:
他的兒子。
第二種,是制度的切割式背叛。
北京某媒體的一位記者李某,因一篇涉及某地的監督報道而承受壓力。當我發文聲援后,接到了一通來自其領導的電話,以下把對方化名“張三”。
張三電話前以“擔心 監控”為由,營造出一種“我們是同路人”的氛圍。隨后,他拋出了一句精心設計的話:
李某已經離職了,我們報社沒有受到外部干預。
這句話的實質,是機構將所有壓力,干凈利落地從組織結構上剝離,精準地轉移到一個“前員工”的個人身上。
我當即要求他澄清:這通電話,究竟代表他個人,還是代表該媒體?他的名字是什么?信源是什么?
他開始左右言他,拒絕回答任何關于身份和信源的問題。
當我堅持要求他為自己的言論負責,并指出這種匿名施壓的做法不正當時,他亮出了最后的武器。
他要求我更正文章,停止炒作此事:
否則到網信辦舉報我。
我的判斷標準因此變得極為清晰:被聲援者有沒有反過身來,傷害那些曾經幫助過他的人。
張新年和吳云鵬沒有。他們的選擇,最多是沉默。
而戈運龍和張三,做了。
然而,真正荒誕的,是部分批評者的雙重標準。
對于選擇沉默自保的張新年們,他們要求一種近乎殉道的純粹性。
但對于“張三”所代表的制度性切割,他們反而常常表示理解,認為情有可原。
這種奇怪的道德算法,最終導向一個極其諷刺的現實:
你對別人的傷害越小,你受到的指責反而越大。
這是兩條截然不同的路。但在輿論場上,這兩條路時常被強行并軌。
一些批評者用戈運龍的倒戈作為標尺,來丈量張新年的沉默,并以此攻擊他。
張新年律師對此氣到“多喝了半斤酒”,他在朋友圈寫道:“這太有侮辱性了!”
在這場關于債務的糾紛中,一個核心問題始終懸而未決:張新年和吳云鵬們,究竟欠了誰的,又欠了什么?
一些聲援者的邏輯,并非是團結,而更像是一種投資。
他們把聲援當成買股票,入股了,就等著對方成為英雄,上市敲鐘。
一旦對方選擇退市保平安,他們就覺得自己的投資打了水漂,血本無歸。
這種邏輯的終點,是一種更古老的交易模型:
高利貸。
這種聲援,等于給當事人放了一筆債。
當事人出來后,不僅要連本帶利地還,還必須按照債主規定的方式——繼續沖鋒陷陣,去為債主賺取超額的:
道德收益。
如果還不上,或者還得不情不愿,你就是“利己主義”,就是“辜負”。
一些批評的聲音,還喜歡為這筆高利貸披上一件公共利益和公眾知情權的外衣。
我的一位公眾號寫作者朋友就曾批評張新年的沉默,損害了:
公眾的知情權。
這些宏大的詞匯,像一件華麗的袍子,被披在了赤身裸體、剛剛從冰冷地面上爬起來的幸存者身上。袍子很暖,也很重。
一個簡單的邏輯常常被忽略:
他首先是個人,其次才是符號。
平心而論,那些失望的聲援者,其初衷或許并非惡意。他們渴望看到一個英雄的誕生,一個正義的伸張。
他們只是沒有意識到,當他們把自己的期望投射到另一個人身上,要求他用完美的姿態去沖撞一臺堅硬的機器時,他們自己:
也成了那臺機器的一部分。
他們用鍵盤和朋友圈,為幸存者打造了一座新的囚籠。
張新年和吳云鵬們,用沉默和自嘲,拒絕了這場:
加冕。
他們搞砸了這場萬眾期待的演出,讓臺下的觀眾感到掃興。
而戈運龍和“張三”們,則用反咬一口或冷靜切割的方式,為這場懸而未決的戲碼,提供了兩種不同的結局:一個是令人不齒的個人背叛,另一個是無可奈何的制度勝利。
于是,觀眾們終于找到了那個可以盡情投擲石頭的靶子,心滿意足地離場。
只是,大戲落幕后,一個根本的問題依然無人回答:那個最初被聲援的人,他到底是誰?他的恐懼,他的疲憊,他的選擇,還重要嗎?
或許,這從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戲看。
最終,這張聲援者的賬單,由幸存者簽收。
但他簽下的,不是一份償還英雄夢的合同,而是一張確認人性脆弱的收據。
我們聲援,是因為看見了不公,而不是為了購買一個偶像。
如果聲援變成了一張必須用鮮血或自由來償還的賬單,那它本身,就成了另一種不公。
畢竟,我們渴望的是一個人們無需成為英雄也能說真話的環境,而不是一個只有英雄才敢說真話的困境。
李宇琛的文立于塵
寫于2025年10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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