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佛，別學出爹味

學佛十多年，我愈發不敢以佛弟子自稱，因為知道自己學得不好，索性先安分做好一個俗人，奈何總有些以佛弟子自居的人指手畫腳。

前幾天寫了一篇，指責那些根本不懂楊振寧先生在物理學領域的卓越貢獻，只盯著老夫少妻的惡意調侃者，一時激憤寫下一句，“哪需要你們這些妖怪說三道四”，結果炸出一位據說是佛門弟子的讀者留言：

“那些人確實不對，但你罵那些人為“妖怪”（是否算是“惡語”），對不對？”

我回復到：

說妖怪就算惡語……您用您的標準，我用我的。

他接著說：

您在文中的觀點我基本贊同。但您用“妖怪”一詞，讓我覺得您與我心目中的“佛教徒”尚有距離。我沒有說您“不對”，我只是問您“對不對”，供您參考或思考。

簡單做下話語分析，他開始已經有了答案，即認為我說妖怪是“惡語”，是錯誤的，但并不直接點明，而是要引導我自己承認，便用了疑問句。不料我這個人不識趣，堅持用自己的標準，他沒有糾纏在言行上，轉而指向了對我個人的評價，認為我用妖怪一詞后與他心目中的佛教徒尚有距離。這里他已經開始對人不對事，但又要顯得謙遜，便找補說沒有說我不對，只是問問，供參考或思考。

我很討厭這種假惺惺的拉扯，說事就直說，覺得用詞不當就直接指出。總有些號稱佛弟子的人覺得高人一等，做循循善誘狀，倘若引導不出他們想要的答案，便開始用圣人的標準打壓你。然而明明內心充滿了糾結，卻還要故作矜持，說什么供參考或思考。

越是這種說話方式，越沒什么參考和思考的價值。我暴脾氣上來，發現這哥們關注我10年，我直接回復：關注10年0贊賞0點贊0評論，突然跳出來揪住一個詞來問我對不對，我回答是“對”，明確了吧。你心目中的佛教徒啥樣也跟我無關，明確了吧。供我參考我不參考，也沒有什么思考的價值，明確了吧。

大哥終于有點憋不住了：

您說的“妖怪”也是眾生，而且是人道眾生，有罪業也有功德，否則也不會在人道中。眾生因為無明愚癡，所以造罪業。作為大乘修行人，修行的目的是利益眾生，包括幫助愚癡的眾生破迷得悟。你想指正別人的錯，也需要善巧方便。你若一開口就罵，對方能靜下心來聽你“教導”嗎？當看到你說對方是“妖怪”時，作為“旁觀者”，我感覺到了一種嫌惡心、嗔心和傲慢心，所以才忍不住留言。我關注您的公眾號，是因為我覺得您的文章寫得好，我喜歡看。但不代表我對您的觀點“全盤照收”。求同存異吧。

我來分析分析他話語中潛在的傲慢。第一句在佛弟子中是正確的廢話，生而為人甚至六道眾生都有善業和惡業，這是佛教的基本世界觀，人身難得是鼓勵我們珍惜當下這一世，別瞎作，這種鼓勵是讓人自發體會，而不是自上而下地灌輸。

第二句說眾生“無明愚癡”，這是正確但傲慢的廢話，在佛教世界觀里眾生的確無明愚癡，但“我”也是眾生的一員，佛教不是讓你把“眾生”，而是指向自省。

第三句他就扣上一頂大乘修行者的帽子，仿佛要承擔起利益眾生、幫助愚癡眾生破迷得悟的責任。又是一個看似正確實則傲慢的想法，這也是很多以“大乘修行者”自居的人常見的問題：自己都沒有破迷得悟，卻想著拯救別人，自己都貪嗔癡慢疑俱全，還不會游泳卻想著救別人，還覺得自己特別偉岸。

第四句他說道“善巧方便”，我在回復中提到，他這種說法方式已經引起我的反感，可見也沒什么善巧可言。他說我開口就罵，卻仿佛沒看到我說妖怪之前洋洋灑灑的文字，倒像我是潑皮一般。

況且，我從沒想過“教導”誰，寫公眾號十年，更是從來不敢有教導別人的心。我反而覺得，我沒有能力改變別人，或者說按照佛家說法，“往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嗔癡”，我哪里有能力去扭轉別人的業果。我寫作的對象從不是我批評的對象（這些人我改變不了），而是愿意跟我一起思考和討論的旁觀者。

而這位旁觀者，在看到“妖怪”二字時，突然察覺出我的“嫌惡心、嗔心和傲慢心”來，還“忍不住”來評論。我在回復中試圖用魔法打敗魔法：“想想自己僅僅從一個詞就看到嫌惡、嗔恨和傲慢，有沒有可能，是自己內心不清凈？這種忍不住是否才是缺乏智慧的表現呢？”

我當然是在詭辯，我也承認自己這時已經愈發憤怒。我承認自己的情緒，而不是選擇回避和掩蓋。我之所以學和菜頭指出贊賞、點贊和評論的數字，并非是要區別對待讀者，而是覺得，一個陪伴閱讀很久的讀者，最好有一些互動和討論。當然靜靜地潛水也很好，但就不要跳出來扣“妖怪”的字眼，再居高臨下地談什么修行者了。

我之所以對這條評論如此氣憤，一方面是承認自己是俗人，有七情六欲，也接受自己有喜怒哀樂；另一方面學佛多年來感受到不少佛弟子的“爹味”，張口就是指出別人的問題：你這么做不“如法”，你這么做是犯“口業”，你的“起心動念”有問題，你要有“善巧方便”……也許這些人都學得層級和境界很高，但對我這樣的凡夫來說，這種方式只覺得傲慢，也會讓人覺得佛弟子都高高在上。

我的學佛過程中，起初也有這種沾沾自喜，覺得自己更有智慧，仿佛高人一等，便要教化眾生。隨著學修，我發現自己修行了半天，其實并沒有比別人優秀，反而花了好長時間接受自己的欲望、嗔恨和愚癡。我在寫作和日常生活中，與自己的“不堪”和解，不執著于自己的“完美”，才不會有完美的幻覺，才少一些清高與傲慢。

我貪財好色愛懟人，是我無始劫以來的習氣，如果我覺得自己皈依的剎那就能斷除這些，就是最大的傲慢；如果我因自己生出這些念頭和行為就開始自怨自艾，反倒是新的愚癡，觀察自己的念頭，讓其自然消解便是，執著和內耗只會南轅北轍。

所以，我從不糾結自己說“妖怪”是不是惡語，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何況我還是一俗人，反倒是這位放不下的佛弟子，內心彎彎繞繞卻又放不下，便生出許多爹味來。我熟悉這種爹味，才生出真正的嫌惡來，居高臨下摳字眼的行為，對佛弟子的修行和佛法的聲譽來說，都不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