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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還未戴上領章、帽徽,但是,我已真切地穿上那身向往已久的軍裝。是的,我即將離開可愛的家鄉,奔赴遠方火熱的軍營……43年過去了,兵之初的那些事,在我的記憶里,非但沒有褪色,反而愈加鮮艷。
一
那時候,18歲的我對未來充滿無限憧憬,感覺一切都是那樣的新鮮、那樣的美好。
那是一個深秋的清晨,我走進廚房,坐在灶臺邊陪著母親煮紅薯稀飯——這將是我當兵之前在家中的最后一頓早餐。母親一邊往灶膛里添著柴火,一邊輕輕地叮囑我:“明剛,你今天就要參軍走了。到了部隊,別惦記媽媽,不要想家,要聽首長的話,好好干!”
我連連點頭,“嗯嗯”不止,卻不敢直視母親——怕她看見我眼里的淚水,更怕自己忍不住哭出聲來。可轉過身去,我對著鏡子里那個穿著嶄新軍裝的自己,嘴角又忍不住往上翹……一門心思想當兵的我,真到了要走的時刻,還是有些戀戀不舍。
秋陽杲杲,萬物蘇醒。早飯后,家里就開始陸續來人。叔伯嬸娘們在歡聲笑語中拍著我的肩膀,連聲夸我“出息了”;老表伙伴們羨慕地圍在我的身邊,將我的軍裝摸了又摸、看了又看;幾個小朋友興高采烈地跑進來,笑容燦爛地叫我“解放軍叔叔”;平時不愛說話的鄰家大爺,也拉著我的手,和我說了不少知心話,臨了還塞給我兩個煮雞蛋,讓我“路上填填肚子”。
我把雞蛋揣進褲兜里,一邊一個,雙手插兜,緊緊握著——我突然明白,這哪里是兩個普通的煮雞蛋,分明是父老鄉親的祝福和期盼。
那時的村子還叫生產大隊,鎮子叫人民公社。那一年,我們全大隊共有3個青年參軍,一個是我,另外兩個是我的同學……我們出村的第一站是到公社集合。大隊唯一的一臺拖拉機停在村子中間,柴油發動機已在“突突”聲中冒著黑煙,兩位同學也已站在車廂里向大家揮手致意,他們胸前的光榮花和綬帶分外耀眼……
我告別敲鑼打鼓、夾道歡送的鄉親們,隨即登上了拖拉機,與兩位同學會合。這時,二弟從歡送的人群中快步跑來,扔給我一大挎包書,氣喘吁吁地說:“哥呀,你怎么忘帶你的寶貝書了呢?”是呀,那時的我邊耕邊讀邊寫作,是個文學青年,正做著將來當作家的美夢,而書是我的心肝,是必須帶走的。
到公社集合后,我才知道,當年全公社36個征兵名額,我是最后一個被定下來的。我父親去世早,家里缺乏男勞力,我又是長子,剛開始,大隊和公社領導擔心我家里沒人種地,不太同意我走。因為母親的一再堅持,我最終獲準入伍。
她挨個去找大隊和公社領導,見人就央求表態:“既然我兒明剛體檢、政審都合格,你們就讓他當兵去吧,天大的困難我們自己克服,絕不給政府添麻煩!再說,明剛已經種了兩年多地了,他二弟也長大了……”
得知母親為我奔走的事情后,我淚水模糊了雙眼。在我們乘坐的車即將離開公社、前往縣城時,我突然轉過身去,朝著家鄉的方向,默默地在心里說:“娘啊,您放心,兒子一定要當個好兵,絕不辜負您的一片苦心!”
二
我的心早飛過山崗,飛過平原,飛過城市,飛向數千里之外的軍營,渴望開始新的軍旅生活。然而,當時的交通條件,使我不得不度過好一段“慢時光”。
我們在縣城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一早正式出發。當時,我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快點,再快點,早點到軍營,早點摸到槍,早點成為一個真正的兵。
可是,無論是乘坐的悶罐車,還是換乘的綠皮火車,跑起來都是一樣慢,在“哐當哐當”響的節奏中,可以數清窗外的樹。從湖北隨州到黑龍江綏芬河,我們走了四天多時間。
記得是1982年11月3日的凌晨,我們到達北京站。下車后,長長的新兵隊伍被帶到站前廣場,然后排列整齊,坐在各自的背包上。寒風像小刀子似的直往衣領里面鉆。大家穿著棉衣大頭鞋,還是凍得直跺腳。
接兵的王連長把自己身上的軍大衣脫下來,給年紀最小的一個新兵穿上。然后,他站起來大聲說:“同志們,北方天氣寒冷,可能會越來越冷,大家要有心理準備!可以適當活動活動,進行抗凍訓練。”
聽了王連長這話,我意識到,接兵干部對我們一直保密的目的地,肯定不是北京,應該是東北更冷的地方。東北到底有多冷?那邊的軍營該是個什么樣子?我滿心期待著。
天亮后,我們果然轉車繼續北上。從北京到沈陽,從沈陽到長春,從長春到哈爾濱,從哈爾濱到牡丹江。
一路上,我們既好奇又緊張,互相湊在一起嘀咕:“到底要去哪里啊”“肯定是個重要的地方”……現在想明白了,那時我們一步步靠近邊防,每多走一站,就離邊防戰士的身份更近一分。
長路漫漫,時光難熬,我那一挎包書便成了香餑餑,不少戰友向我借書看。我總說:“借是可以的,但要記得必須還我!”
到達牡丹江的時候,天已黑透了。我們被接到軍供站,吃了一頓熱乎乎的晚餐。這對連續吃了幾天干糧、吃得有些倒牙的我們來說,印象非常深刻。飯后,入住火車站旁的旅社。一路奔波、十分疲勞的我們倒頭就睡。
第二天一早,我們又上了火車。這次每到一個相對較大的站,都要分流一批新兵。最后到達終點站的只有幾十個新兵了。下了火車,又換乘汽車。汽車在山溝里繞了半天,最后停在一片空地前。這里有幾輛馬車、牛車和幾位官兵——他們應該是來接新兵的。
我和其他幾個新兵一起坐上一輛鋪著干草的牛車。“出發!”接兵干部手一揮,駕馭牛車的老兵便“嗒嗒嗒”地趕著牛往前走。
放眼一望,千里冰封,一派北國風光。車輪壓過白雪皚皚的崎嶇坎坷的土石路,發出“吱吱”的聲響,顛得人屁股生疼。看著越來越荒涼的大山,我心里卻突然踏實了——這就是要去的邊防連隊。我的兵之初,就要從這里正式開始了。
三
邊防連隊地處素有“五月雪九月霜”之稱的偏僻之地,遠離村鎮,環境條件異常艱苦,文化生活也很枯燥。大家卻以苦為樂、不畏艱難,你追我趕、不甘落后,個個都有一股蓬勃向上的精氣神。
我的新兵生活,從進駐新兵排開始。進屋后,我們在班長的指導下,進行直線加方塊式的整頓。班里12個人,班長打頭,副班長斷后,在大通炕上一字排開各自的被褥,然后疊成整齊的豆腐塊。洗臉盆、毛巾、牙具等物品擺放,也都是筆直的一條線。
炕要自己燒,燃料是就地取材,到山上把枯倒的木頭拉下來,然后鋸成段、劈成塊,俗稱“拉劈燒”。菜是白菜、蘿卜、土豆老三樣,主食是雜糧,玉米碴子、高粱米、二米飯,偶爾吃頓大米或白面饅頭,就算改善伙食了……班長問苦不苦,所有人都說不苦。
一天后,新兵到齊,我們開始了正規的新兵訓練。出操、隊列、體能、投彈、射擊……一直練到天黑,有時夜晚還自覺加訓。5公里越野,跑不動了,戰友幫你拉著,沒人落下;戰術訓練時,在地上爬,衣服磨破了,膝蓋磨出血,也沒人喊疼;一天的正步踢下來,晚上連炕都爬不上去……班長問累不累,沒有一個人說累。
最難忘的是緊急集合。訓練進行到一周的時候,有一天半夜,我們睡得正香,“嘟嘟嘟——”哨聲突然響了。大家一下子從炕上彈起來,摸黑找衣服、打背包。有人穿錯褲子、有人鞋子穿反了……還有人背包打得散架,跑出去的時候,背包掉在地上,只能抱著跑。
班長站在大門前,看著我們說:“下次再這么慢,就圍著操場跑10圈。”后來,夜里緊急集合成為常態,有時一晚要拉動幾次。練得多了,我們閉著眼睛都能穿衣服、打背包,哨聲一響,3分鐘就能集合完畢。現在想起來,那些緊張的夜晚,不是“折騰”,而是在練我們的“快”和“穩”——邊防線上隨時可能出情況,容不得半點閃失。
新兵們盡力施展各自的本領,爭搶著為連隊作貢獻。有的戰友訓練好,班長總夸他“是個搞軍事的料”;有的戰友學習好,政治課上總能回答出問題……我呢,業余時間看書讀報、寫寫畫畫,沒什么突出的,就想著早點起床,打掃衛生。可是,一連三天,我都沒撈著機會,因為掃把在前一天晚上,已被別的新兵藏了起來。
“那我還能干點什么呢?”對自己的文字基礎頗有信心的我,苦思冥想之后,自告奮勇擔任連隊宣傳員,辦黑板報,為戰友們加油鼓勁。一開始,我辦得不怎么好,可我每天都堅持練習。慢慢地,我辦的黑板報成了連隊的“風景線”,戰友們時常來看。
苦和累的連隊生活充滿了溫馨。誰的父母或者對象來了,連長、指導員都會親自看望,炊事班也會設法加兩個菜;誰感冒生病了,班長會送來里邊臥著兩個雞蛋的病號飯;誰家里出了大的變故、遇到困難,每月拿著10元津貼費的戰友會3塊5塊的湊錢……我把這些事情寫在黑板報上,并擇優投給報社。
1個月后,團宣傳股股長手里拿著1份《前進報》來到連隊,點名要見我。原來,在這張最新出版的報紙上,登著我的一篇豆腐塊文章,文末署名寫著我的單位和姓名。我激動得一夜沒睡著。后來,《解放軍報》也刊發了我的一篇稿子,團政治處主任還來連隊見了我。
3個月后,新兵訓練結束。上級考核全排30多名新兵,成績大多是良好和優秀,無一人不及格。
于是,新兵們都戴上了鮮紅的領章和帽徽。指導員在講話中說,這標志著我們完成了從一個社會青年到合格軍人的轉變,也意味著我們順利度過了兵之初。
四
老話說:時,一年四季在于春;人,三歲可以看到老……而我要說:兵,初期關系著未來。
那時候的我們,真實、純粹,沒有雜念,全憑本心。訓練好的戰友,肯吃苦、講方法,后來當了軍事干部;學習好的戰友,愛琢磨、肯鉆研,后來成為各種人才……這使我感到,新兵怎樣對待訓練,怎樣對待學習,怎樣對待生活,其實就是在告訴自己:將來要成為一個什么樣的兵。
多年以后,每每想起新兵生活,我心里總會生出一種別樣的情感。新訓苦是真的苦,累是真的累,可正是那段經歷,教會了我最樸素的道理:兵之初就是軍旅人生的第一粒扣子,只有扣好了,后面的路才能走得正、走得遠。
回頭看,新兵連的苦和累,就像個篩子,它篩掉的是嬌氣、懶氣,留下的是骨氣、志氣。我們上山拉柴,兩個人扛一根木頭,汗水濕透了軍裝,但沒人放下;晚上緊急集合,再累也不會偷懶。苦,從來不是白吃的,它讓我們學會堅持,學會擔當,學會找到自己的人生價值——而這些,恰恰是一個新兵最需要的素質。
現在,軍營里有智能手機、電腦,有現代化的訓練裝備。條件好了,兵之初的那份心不能丟。比如,對軍裝的敬畏心,對訓練的吃苦心,對平凡事的用心等。時代變了,兵的本色不能變,比如,不怕苦、不怕累、不服輸,堅持把每一件事情做好,把每一個課目都練精等。
多年來,我總是不時想起當兵之初的那頓稀飯、那倆雞蛋,想起那時的雜糧、那時的熱炕……以及那時深夜緊急集合的哨聲。這些印記,成為我后來人生的指南——無論路走多遠,都不忘自己當初是怎么穿上軍裝、怎么扛過那些苦日子、怎么憑著一股沖勁往前走的。
兵之初這段刻進骨子里的印記,是一份藏在心里的財富。它教會我:當兵,要像邊防的樹,扎根土地,不怕風吹雨打;做人,要像軍營的歌,樸實有力,不忘初心。(來源:解放軍報 作者:張明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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