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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劉立元(1921-1981)
十?一、中秋假期,回洪湖老家參加堂妹女兒的婚禮。趁著親人聚會的機會,堂兄和堂姐們按事先約定,將家里保存的幾件老寶貝交我保管:一張大約拍攝于1956年的祖父母與父輩合照及底片,一封大伯于1980年9月4日寫給三叔的家信。照片已部分損壞,底片也發生霉變;信件基本完整,只是右邊一小豎條殘損,呈鋸齒狀,缺失了幾個字,疑為手工撕拆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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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排從左至右:三嬸、祖父、祖母、鳳蘭、母親,后排從左至右:父親、大伯。大約拍攝于1956年,背景為AI修復
這封家信彌足珍貴,不僅因為內容充滿兄弟之愛、家族之情,而且這是大伯的唯一手跡,也是大伯存世的僅有遺物。寫完此信后幾個月的一天夜晚,大伯突發心肌梗塞遽然離世。粗略一算,已經整整4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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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1980年9月4日寫給三叔的家信
這勾起了我對大伯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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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叔劉立松(1932-2013)
清晰記憶不多,卻充滿溫馨悲傷
記得是上小學低年級的時候,那時候學校還在大同湖七分場新坮與柳西湖之間的大隊部,旁邊還有個供銷社小賣部。
有一天,經過老師辦公室,我瞥見墻上并排貼著馬恩列斯毛像。當時并不知道這些人物的姓名,只看到其中一個張像,我驚奇地發現:這不是大伯嗎?他的像怎么會貼在這里?為這事我納悶了很久,好多年后才明白,那像不是我大伯,而是列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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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嬸李煥珍(1931——)
小時候我還去過五場大伯家,也許是大伯接我過去度暑假。大伯和大伯娘蕩槳,帶我到過總場場部。那時候在我們眼里,總場也是大地方。大伯的帆船不是用來打魚的,而是編組成隊從事運輸的。
我還記得大伯從五場回七場新坮老屋,四叔和四嬸娘專門煮雞蛋給大伯吃。不知道為什么,一想起大伯,總是浮現出這一幕。
大伯出事后,那一次路過七場,我們和祖母跑到屋后大堤上,晚輩們用粗瓷碗給大伯遞上解渴的涼水,祖母半瞎的眼里流出干枯的淚。因為盼子心切、悲傷過度,祖母差點栽倒,從此身體每況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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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解翠英(1897——1975)
據說,大伯走的很突然。那天大伯和室友一起娛樂,大伯拉京胡,室友唱京戲,其樂融融。不想半夜突發心臟病,悄然離世,第二天才被室友發現。
大伯去世后,室友有個同姓熟人給領導說:他的老家還有一大家子后人,請別急著火化,先等幾天再說。但是消息傳到總場,沒人轉告老家親人。三天過后領導不見來人,決定立即火化。
這之后,老家親人才得知消息。老兄弟姊妹們商量,決定讓姑媽家的二表姐淑華和我大哥前去將大伯遺物接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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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媽劉立蘭(1939——)
那時正好二表姐的對象在那里的教師進修學院學習,她剛剛前去探望過。如果當時就得到通知,親人們還可以見上最后一面,但是這成了永遠的遺憾,也成為家族永遠的傷痛。
大哥和二表姐到那里后,就是找不到具體位置。說來蹊蹺,正在犯愁之際,一陣旋風刮來,兩人跟著旋風走了200多米,直到旋風完全消失。二人停下來,抬頭一看,正好就到要找的位置。后來多年,二表姐一直說,太神奇了,應該是大舅舅有靈吧。
大伯的骨灰壇子接回時,鞭炮聲立即響起,親人們涌上大堤。記得堂弟年階抱著遺像,走在最前面,另一堂兄弟抱著骨灰。大家臉色沉重,有的唏噓不已,有的默默流淚,四嬸娘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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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父王同元(1937——2008)
生于小康之家,卻未成年陷赤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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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劉義林(1895——1963)
早先我們家也算望族,祖輩是中醫世家。前溪劉氏光緒譜記載,33世祖壽國公“業儒兼治歧黃”,即私塾老師兼中醫師。過去醫、藥一體,中醫師既坐診也開藥鋪。34世祖遠鵬公、35世祖道彬公(也稱道一、道益)都是獨子,到上世紀三十年代,家里還有幾進幾出的帶天井的大院落。兩位先祖繼承了家業,算得上地方上的鄉紳,有名望有地位有家產有事業。
但好景不長,因為國共合作破裂,延伸到地方——革命老區沔陽洪湖一帶,民間也形成兩個對立派別,老家所在沙湖鎮銅盆垸也成立了由紅軍領導的地方武裝——赤衛隊,一河之隔的石山港及到彭場一帶成為國軍為后盾的白(北)極會的地盤,正規武裝之間的政治立場對立帶來民間社會相互廝殺。
1930年6月,白極會再次進犯銅盆垸。據沔陽(現為仙桃)沙湖革命史志記載:“會首田國舉、金家福等率眾五百余人,沿東荊河、吳家剅至官垱一線進行燒殺搶掠,燒毀民房千余棟,殺死耕牛百余頭,掠奪糧食三十余船,致使沔東蘇區遭受嚴重破壞”。我們家祖傳大宅加中醫鋪就在此次大劫難中,被白極會付之一炬。據父輩們講,當時對方無從下手,只好抱來柴?,淋上植物油(有說洋油),放火燒了三天三夜,祖屋才化為灰燼。
曾祖父道彬公因為家勢,原為鄉村開明紳士,后轉變為革命同情者,曾受銅盆垸赤衛隊長李寶鼎之力邀,在革命低潮時,利用宗親關系到白區充當和平使者。但是革命出現高潮時,蘇區開展大規模肅反。據沔陽沙湖革命史志記載:“1932年5月,沙湖區在湘鄂西省保衛局股長和縣特派員的監督下,開始了錯誤的肅反運動,名曰‘清黨’‘鋤奸’,實則把一大批區鄉黨政軍干部當作改組派,先后殺害于大碼頭后巷外墳地”。祖父道彬公就是在這次肅反中被作為投降派、改組派冤殺。
原本家里7口人,即曾祖父、曾祖母、祖父、祖母、叔祖父、大伯、父親。家境還是不錯,開有中藥鋪,還有田地耕種,兼事漁業,有祖傳大宅,幾代人同堂共處。曾祖父是地方賢達,一切當家作主。
自從祖宅被焚毀,曾祖父被冤殺;加上祖父長期患哮喘,干不了體力活,無法當家領事;叔祖父因家庭變故,精神受刺激,長年吃齋念佛,一輩子沒有婚娶;祖輩從此立下家規,不許子女從政和參加黨派。我三叔從參加工作起,即在銅盆垸水工部從事技術工作,干了一輩子水利,當了22年地方堤管段段長,但是始終未寫入黨申請書,做了一輩子黨外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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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劉立政(1923——2004)
祖宅被焚毀時,大伯才9歲;曾祖父被冤殺時,大伯僅11歲。我們一家子陷入魯迅所說的“從小康陷入了困頓”。當然,他家最好的境況我們家沒有享受過,但最壞的境況他家也從來沒有遇到過,至少他家還有祖屋祖產可賣,我們家可是一貧如洗。
11歲大伯不得不輟學,帶著僅9歲的弟弟(我父親),在小腳祖母的帶領下, 擔當起種植捕撈、當家領事的重任。
前后兩次婚姻,卻未曾得到善果
大伯的第一次婚姻娶的是15歲逃婚出來的漢口女子,這位大伯娘雖然沒多少文化,但是人生得漂亮,也非常能干。自從嫁入我們家后,祖母就讓她完全當家。因為貧苦出身,1949年以后先入了黨,后當了吳剅鄉副鄉長、婦女主任兼同心社社長,能說會道,紅極一時,風光無兩。
也是得這位大伯娘聰明能干,帶領這個大家族,慢慢恢復了曾祖父時的部分榮光。50年代中后期在新坮村建起了全村唯一的十柱落地、帶閣樓的三間大磚瓦屋,成為當地地標性建筑。房屋正前方栽種了四棵大柳樹,70年代長成了參天大樹,上面一年四季雀鳥翻飛,幾十里外都可以看到樹梢,成了人們遠行的參照物。到今天,村里老一輩人提起“瓦屋”這個名稱,就是專指我們家這棟老房子。
大伯娘把家里、社里管理的井井有條,家里大事小事當家作主,并且廚藝了得,紅白喜事都親自掌勺,家來了客人也自己下廚。日常生活尊老愛幼,對于弟兄平等相待。家里要做好菜,都是親自下廚,做好后首先端給祖父祖母,再分給弟弟妹妹,最后剩下一點湯水,才輪到自己,深得全家人愛戴。
但唯一遺憾的是大伯娘沒能正常生育,發生兩次意外流產。頭一次懷孕,參加社里割草,勞累過度當場流產;另一次懷孕時打擺子(即患瘧疾),吃了一種日本進口的特效藥物,不僅造成流產還導致終身不育。為此,大伯娘就把自己弟弟的女兒鳳蘭接過來撫養。
鳳蘭在我們家深受歡迎,一家老小把她當寶貝,大伯和大伯娘相處也很融洽。因為大伯娘是鄉干部,家里的布票都讓給大伯娘做新衣服,畢竟在外面的場合還是需要體面一些,大伯也特別理解,自己做雜事時,常穿大伯娘不用的女裝。
可等到鳳蘭長到12歲時,因為一樁難以言說的傳聞,大伯和大伯娘感情出現隔閡,無法彌合,不得不分開。大伯娘內心難以割舍,離開前的幾晚上,特意給大伯做了兩雙布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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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叔劉立功(1937——2018)
鳳蘭與一家大小已經結下深厚感情,怎么也不愿意離開。只得以走親戚為幌子,騙得鳳蘭跟著走了。以后五叔參加抗美援朝回鄉探親時,還專門去探望已經回到娘家的大伯娘。鳳蘭見到五叔,哭得在地上打滾,非得跟著回我們家……
這之后幾年,大伯才有了第二次婚姻。第二位大伯娘先前的丈夫病逝,留下3個幼童,大兒子5歲,二兒子3歲,最小的是女兒才1歲。我們一大家子正缺小孩子,就把繼子女們視同己出。直到1968年大伯和大伯娘才生育了一個女兒,取名紅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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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娘胡永仙(1929——2003)
1971年春節臨近,一貫孝順的大伯要從五場回老家七場新坮村,看望自己的母親即我祖母。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大伯娘和大伯大吵一架。大伯仍然一大早出發,帶著禮物回老家看望母親,大伯娘則躺在床上生悶氣,3歲的小紅英獨自跑到外面玩耍,一不小心滑到屋后爛泥溝中,再也沒爬起來……
彼時已是下午三四點鐘,大伯剛走到老家,正和親人們聊著天,很快有人從五場帶來口信,大伯連忙往回趕。
大伯悲痛欲絕……老兄弟們商量著怎么辦?當時我弟弟才出生幾個月,四叔家的老四有一歲多,為方便喂養,老兄弟們決定將四叔的老四送給大伯撫養。
大伯重感情講義氣,鄉里鄉親口碑一直很好。有一次,四叔在老臺剅溝打了100多斤鮮魚,分給大伯一半。大伯挑著50多斤魚,從老家回五場。堂兄和我大哥跟著過去玩,親眼看見大伯,一路挑一路送魚給路過的朋友,等回到自己家,僅剩下10多斤。
就在大伯將大伯娘帶過來的三個孩子全部養大成人,一個個即將訂婚成家、四叔的老四也健康成長之時,善良的大伯不幸被動地卷入了一樁經濟官司。為了幫助朋友減輕過錯,他主動認領了不屬于自己的要命的責任,付出了責權不對等的慘痛代價。但當堂兄和我大哥當面詢問實情時,大伯仍然無怨無悔,愿為朋友兩肋插刀。
他自己始終節儉樸素,拼盡全力養育繼子女。從現存唯一的登記照清晰可見,大伯的外衣上衣領已經破損,邊角已經磨爛,上部還有破洞。即使存在某種失當,到底還是為了這個家,為了孩子們,他把全部心血都花在他們身上。
勤勞節儉克,卻時刻寬厚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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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叔劉立文(1934——2020)
曾祖父被冤殺后,未成年的大伯不得不過早地承擔起家庭主要農活,帶領弟弟妹妹們撐起了這個家。長兄如父,大伯自覺起擔起了這個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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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嬸劉巧芝(1940——)
姑媽說,大伯是種田能手,打魚干活樣樣行。
那時還在銅盆垸,姑媽七八歲剛上學,一個春季下雨天的早上,大伯在田里栽早秧,祖母讓姑媽去送飯。姑媽赤著腳,披著個麻袋,腰間系條草繩,手里提著竹籃,里面裝著鹽菜炒雞蛋和另外一個菜加上一碗飯。因為天色陰沉,加上又有小雨,還要經過一個墳地,姑媽有些害怕,不太想去。祖母說,大白天的,不用怕,也不遠。于是姑媽就出門了。
剛過菜地就看到前面有個人影,穿著簑衣戴著斗笠。姑媽想太好了,正好有個伴。等走到一個轉彎處——泗溝,突然感到右腳大指甲被什么東西夾了一下,于是伏下身子,用手指摳了一下,手里還有泥巴。當再起身時,發現前面的人影突然不見。這時旁邊的大麥已經抽出了白芒,姑媽沿著前面的墳塋找了幾圈。這就奇怪了,人到哪里去了?姑媽心里突然閃出一個念頭:鬼!
霎時間,姑媽拔腿就跑,一邊跑一邊哭。正在遠處栽秧的大伯聽見了,趕忙問:怎么啦?怎么啦?姑媽說,看見鬼了。大伯笑著說,鬼在哪里啊?姑媽說,這個鬼一直在我前面走,一會兒不見了,我到處找都沒找到。大伯安慰地說,不用怕,不用怕,應該是到麥田里去了。
可是籃子里的飯菜卻全撒了。大伯示意說,坐下吧,坐下吧。姑媽就坐在田埂上,等大伯栽秧栽到跟前。大伯起身擦了擦手上的泥巴,就著秧田水洗了手,把籃子底散亂的飯菜扒成一堆,匆忙且愉快地吃完飯,把嘴一抹,對著姑媽滿意而寬厚地笑了。
大伯善良忠厚,即使是兄弟分家單過,在盡心盡力照顧自己小家的同時,也不忘幫助家庭困難的老弟兄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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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代桂英(1928——2013)
我母親因為患血吸蟲病,很長時間未能生育。大伯親自帶著我媽媽到武漢診治,后來才有我們兄弟四人。
1969年,四叔家的堂兄木山得了肝炎,農場醫院治不好。大伯得知后,非常著急。堂兄的四外公是個名醫,但不知道具體住址。因為時間緊迫,大伯決定憑著模糊的記憶,先到新灘找堂兄的舅娘。可是舅娘家也從沒去過,大伯只好來到新灘街上守株待兔。但直到晚上,仍沒見到親人的蹤影。
于是大伯決定趁著黃昏,冒險前往隱約聽說的四外公的家——向新(漢南水洪與新灘交界處)。走到半路時,竟意外地碰到舅娘,舅娘一眼就認出了背上的木山。之后,堂兄順利地看上病,不久就獲得痊愈。
大伯雖然僅讀過幾年書,但是卻非常聰明,特別愛看書,他學會了看相,學會了唱京戲,學會了拉二胡。村里長輩說,如果不是因為家庭變故,大伯不輟學,完全可以成為全村最好的教書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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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嬸肖作香(1940-2016)
他遺憾自己讀書少,所以特別重視子女教育。在經濟極端困難的情況下,全力支持三個繼子女讀書,直到他們再也讀不下去。他們有的參軍入伍轉業成為公務員,有的學到一門手藝從事技能工作。對于侄兒侄女的讀書成才,大伯也特別用心幫助。
我父母親年紀大,身體不太好,而且生育我們兄弟4人很晚,在計工分的年代他們評到的工分都不高,收入相對較少,生活比較困難。即使大哥一學期的2.5元書本費、1.5元學雜費,也很難按時交齊,但大哥讀書很聰明,大伯知道后就找老弟兄們想辦法,讓大家湊一點。
1972年春季,我大哥要讀初二了,又面臨著交不起學費的冏境。開學沒幾天,大伯一咬牙把大哥轉到五場,住在大伯家里讀書。在大伯一年半的支持下,大哥順利初中畢業,以較好成績考上總場高中。高中期間,大伯又時常從嘴里省出錢來,給大哥送學費。大哥能夠順利高中畢業,后來在村里做會計,大伯的扶持功不可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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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從左至右為堂叔劉立信、三叔、父親、四叔、五叔、劉欽,后左至右為三嬸、母親、大伯娘、姑媽、五嬸、四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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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左至右為姑媽、母親、三嬸、大伯娘、四嬸、五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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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左至右為姑媽、姑父、五叔、五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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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叔和四嬸
大伯去世已經44年,我們這個家族發展到今天,已經超過百人。每每親人聚會,回想大伯往事,令人潸然淚下。
大伯為這個家族操心操勞,費盡心血,可從來沒有人為大伯寫點什么,他在這個世界仿佛沒有存在過。
作為晚輩,我一直覺得心有虧欠,總想著什么時候給予彌補。于是趁著中秋最后的假日,匆忙為大伯留下這點遲到的文字。(注:本文所有圖片均經AI修飾)
2025年10月9日零點七分于廣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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