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豬頭肉飄香時
文/黃申
20世紀80年代中期的農村,日子像結了冰的河面,硬邦邦的。填飽肚子是每天的頭等大事,吃肉這回事,像藏在云層里的月亮,看得見光亮,卻摸不著實在。那年月,誰家過年能擺上一盤豬頭肉,能讓半條村的人念叨整個正月——那油汪汪的肉香,是窮日子里最勾人的盼頭。
1985年我讀四年級,臘月里的風刮在臉上像小刀子。那天放學剛拐過村口的老槐樹,就看見一群孩子圍著輛自行車起哄,車頭上晃晃悠悠懸著個大家伙,黑紅相間的豬皮上還沾著幾根硬須——是個足有幾十斤的豬頭!騎車的人一抬頭,我看清了,是父親。他脖子上的圍巾被風吹得獵獵響,臉上卻紅撲撲的,像是揣著團火。
“爸!”我喊著沖過去,手指不自覺地想碰那豬頭,又趕緊縮回來。父親笑著騰出一只手摸摸我的頭,車把一晃,豬頭跟著顛了顛,惹得孩子們又一陣哄笑。有人咽著口水問:“叔,這是給你們家過年的?”父親應著“是單位發的福利”,聲音里的得意像要漫出來。
進了院,父親把豬頭擱在青石板上,那分量壓得石板“咚”地響。母親早燒好了一大鍋熱水,灶膛里的火苗舔著鍋底,映得她鬢角的碎發都泛著金紅。父親搬個小馬扎坐下,從窗臺上摸出鑷子,哼起了《紅燈記》的調子。“提籃小賣拾煤渣,擔水劈柴也靠她……”唱腔不算周正,卻像灶膛里的火,把冷清的院子烘得暖乎乎的。
我湊過去蹲在他旁邊,看他捏著鑷子一根根拔豬毛。豬皮上的細毛藏得深,他眼神瞪得溜圓,連毛囊里的黑根都要摳出來。“爸,這得拔到啥時候啊?”他頭也不抬:“慢工出細活,毛沒拔凈,吃著扎嘴。”陽光斜斜地照在他手上,指關節因為用力泛著白,鑷子尖偶爾碰到石板,“叮”一聲脆響,倒成了唱腔的伴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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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里很快圍了不少鄰居。二嬸扒著籬笆笑:“五哥,今年單位發這么大方?”父親直起腰揉揉肩膀:“趕巧了,說是給咱老職工的慰問品。”說著往屋里喊:“孩他媽,給二嬸拿幾個剛蒸的紅薯!”母親端著紅薯出來時,手里還多了把香菜,“剛從窖里翻的,嫩著呢。”
豬頭洗干凈時,天已經擦黑。父親把那口用了十來年的黑鐵鍋架在灶上,添水沒過肉塊,扔進蔥段、姜片和半包從供銷社換的大料。木柴在灶膛里噼啪作響,風箱“呼哧呼哧”地喘著氣,母親往灶里添了把麥秸稈,火苗“騰”地竄起來,映得她眼角的笑紋都亮了。
我們姐弟四個早搬了小板凳守在鍋邊,鼻子像小雷達似的轉著。姐姐盯著鍋蓋縫:“我聞著有點香了。”哥哥咽了口唾沫:“等會兒我要吃豬耳朵!”我攥著小拳頭:“我要啃骨頭!”兩位姐姐沒說話,光盯著鍋蓋上的水珠——它們順著邊緣往下淌,像她們心里流不完的饞蟲。
一個多小時后,父親“吱呀”一聲掀開鍋蓋。那股香味“轟”地涌出來,肉香裹著料香,鉆進鼻子就往喉嚨里鉆,連院子里的老黃狗都顛顛跑過來,尾巴搖得像朵花。父親用筷子戳了戳,“嗯”了一聲,撈起一塊往我們嘴里各塞了一小塊。那肉一進嘴就化了,肥的不膩,瘦的不柴,咸香里帶著點回甜,我差點把舌頭都咽下去。
晚飯時,母親調了碗蘸料,蔥花綠得發亮,蒜泥金黃金黃的,倒點醬油醋,再滴幾滴香油,拌一拌,光聞著就流口水。父親倒了杯散裝高粱酒,抿一口,夾塊肉放進嘴里,眼睛瞇成了一條縫。“慢點吃,沒人跟你們搶。”他說著,又往我們碗里各夾了一大塊。哥哥吃得滿臉是油,用手背一抹,活像只小花貓,逗得全家直笑。
飯后,父親摸了摸我的頭:“跟你媽給姥姥送塊肉去。”我拎著油紙包的肉,踩著月光往姥姥家走。路上的雪被踩得“咯吱”響,肉香從紙包里透出來,引得路過的野貓跟著我們走了老遠。姥姥打開門,看見肉就抹起了眼淚:“你爸有心了……”
后來幾年,父親單位偶爾還發豬頭,每次煮熟了,他總會分成幾份,讓我給伯父、叔叔家送去。他說:“都是一家人,好東西得大伙嘗。”我提著肉走在鄉間小路上,紙包里的油浸出來,在布兜里洇出一小片印子,像朵偷偷開的花。
我讀高二那年,父親下崗了。他蹲在門檻上抽了半包煙,煙灰落了一褲腿,最后說:“沒事,爸去工地搬磚也能養活你們。”可他那雙手,拔過豬毛、握過方向盤,哪禁得住鋼筋水泥的磨?沒過多久,指關節就腫得像小蘿卜。
1998年臘月二十八,我從溫州打工回來,肩上的蛇皮袋里裝著個豬頭。進了門,我把一個信封塞給父親,里面是5000塊錢——除了給哥哥交學費,剩下的全攢著。父親捏著信封,手直打顫,母親背過身去抹臉,灶臺上的火苗明明滅滅,照著他們鬢角新添的白發。
那天我學著父親當年的樣子,坐在小馬扎上拔豬毛。父親搬了個凳子坐在旁邊,幫我遞鑷子。他的手不像從前那么穩了,鑷子好幾次掉在地上。“爸,我來吧。”他搖搖頭,撿起鑷子:“讓爸再給你搭把手。”月光從窗欞照進來,落在我們父子倆手上,也落在那塊漸漸白凈的豬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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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我在縣城買了房,接父母來住。小區門口的超市里,豬頭肉常年擺在冷柜里,紅亮亮的,隨時能買。可母親總說:“沒你爸當年單位發的那個香。”父親就笑:“那是餓的,現在天天吃肉,哪還覺得香?”
其實我知道,那香味里藏著的,是父親哼的樣板戲,是母親灶膛里的火苗,是姐弟幾個搶著吃肉的笑聲,是窮日子里一家人擠在一起的暖。就像現在,每當我給兒子講起那年的豬頭肉,他總問:“有肯德基好吃嗎?”我摸摸他的頭,心里說: “傻孩子,那是比肯德基香一萬倍的,家的味道啊。”
如今父親老了,牙口不好,吃不動豬頭肉了。但每年臘月,我還是會買一個回來,像當年他那樣慢慢收拾。肉香飄滿屋子時,父親就坐在沙發上瞇著眼笑,母親和妻子在廚房忙碌,兒子和女兒伏在書桌前寫作業,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里,偶爾混進他們踮腳往廚房張望的輕響。那一刻,我總覺得,日子就像這鍋咕嘟咕嘟的肉,只要慢慢熬,再苦再難,也能熬出滿屋子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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