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詩壇——高適(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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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愁前路無知己,
天下誰人不識君?
01
天寶六載(747)的大唐王朝一片腥風血雨。
權相李林甫把持朝政已有十數年,他為了排除異己而大興詔獄。正月,朝臣們還沒有從過年的喜慶中緩過勁來,就聽聞貶至梧州的太子舅佬韋堅和貶為播州太守的太子好友皇甫惟明,都被賜死于貶所;與這兩人交好的前宰相李適之驚懼之下,自縊于貶所宜春;北海太守李邕和淄川太守裴敦復因與李適之交好,也被李林甫構陷,杖殺于任所;還有剛被賜爵的給事中房琯,正盡心盡責地幫李隆基修繕華清宮呢,也遭受牽連被貶為宜春太守。
時代的一粒沙,落到個人頭上,就是一座山。
那個時節,48歲的高適客居李邕府上已有數月,一直在等待出仕的機會。不曾想沒有等來工作的音訊,卻等來了好友李邕被杖殺的噩耗。
數十年入不敷出的漫游生活,祖上留下的家資早已消耗殆盡。經過這一番折騰,回到睢陽的高適生活愈加困窘。立冬未到,還在為五斗米煩惱的高適不光等來了漫天的飛雪,還等來了一位故友——琴師董庭蘭。
02
董庭蘭擅七弦琴,師從鳳州琴師陳懷古,青年時代就憑著高妙的琴技蜚聲內外。詩人李頎就盛贊他的琴聲“言遲更速皆應手,將往復旋如有情”(《聽董大彈胡笳聲兼寄語弄房給事》),甚至能引來深山鬼神前來偷聽。
董庭蘭與高適相識于十年前的長安。
那個時候,繁華的兩京不光是天下士子的樂土,也是藝人們的天堂。當朝CEO李隆基酷愛文藝,琵琶、二胡、笛子、羯鼓等樂器無一不通、沒有不曉。他還擅長作曲,有作品《霓裳羽衣曲》、《小破陣樂》、《春光好》、《秋風高》等共計百余首。
為了豐富權貴們的業余生活,早在開元二年(714年),唐玄宗就將原來隸屬于太常寺的音樂人才圈劃出來,擴充為“皇家歌舞團”——左右教坊。后來不過癮,又創立了我國歷史上第一座集音樂、舞蹈、戲曲為一體的綜合性“皇家藝術學院”——梨園。
梨園網羅天下最頂級的藝術人才,設有編制300余人,分為編輯和樂營將(又稱魁伶)兩套人馬,專事歌舞創作。身為院長的李隆基不光親自寫本子、排節目,還經常指令翰林學士或有名文人編撰節目,詩人賀知章、李白等都曾為梨園編寫過節目。
在權貴們的引領下,大唐王朝的娛樂業空前繁榮,成就了一大批殿堂級的“流量明星”。比如歌舞琴三絕的李彭年、李鶴年、李龜年“李氏三兄弟”,圈粉無數的“劍舞傳奇”公孫大娘,憑一口神乎其技的笛藝吃上皇糧的李謨,被寧王納入旗下的“大唐好聲音”莫才女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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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著這一波熱潮“京漂”的董庭蘭是個琴癡,他會為了學習不同的技法而周游四方,“聞有解者,必往求之”,先后彈過雜調三百,大弄四十,演奏曲目之廣,為當時琴壇罕見。
憑著出眾的琴技和時代的東風,董庭蘭在歌舞升平的長安城混得風生水起,他日常出入公卿門庭,結識文士名流,甚至被宰相房融之子房琯招入門下,成了一名清客,自此躋身上流生活圈。
747年,隨著房琯被貶外地,董庭蘭也光榮下崗。
03
當時的大唐王朝,李林甫只手遮天,皇帝下召“命通一藝以上者皆至京師”,李宰輔竟膽子大到用“野無遺賢”的借口來搪塞。為了躲避李相一黨的“無差別”打擊,董庭蘭只能出京謀生。
兩個落魄的舊友就這么在異鄉的冬日意外相逢。面對流離失所還不知道明天在哪里的老友,口袋里掏不出半毛錢的高適卻依然籌籌滿志,居然唱出了“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的宏詞大調。
《別董大》二首
千里黃云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六翮飄飖私自憐,一離京洛十余年。
丈夫貧賤應未足,今日相逢無酒錢。
大家耳熟能詳的都是其一一首,私以為若要領略此詩的精妙,還需把第二首也一并奉上。
第一首詩,寫別離卻一掃纏綿憂怨的老調,他說千里黃云遮天蔽日,日色沉沉中,北風卷著大雪漫天飛舞。這兩句以敘景而見內心之郁積,雖不涉人事,已使人如置身風雪之中,似聞山巔水涯有壯士長嘯,開闊悲壯。
然而又不是一昧的深沉哀傷,在一片落日黃云大野蒼茫中,卻遙見斷雁出沒寒云,浩瀚長空之上的逆風精靈,無端地讓人生出幾多希望。
它既是一點隱喻,也是一段引信,帶出下文轉折之妙。
高適是一個情感特別強烈的詩人,不管是反映客觀現實或抒發感受,他都不喜歡采用隱晦曲折的手法,而往往用直抒胸臆來表明自己的思想情感、褒貶是非。就像這一句“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話語素樸但又響亮有力,于慰藉中充滿著信心和力量。
如果說第一首詩是贈別董大,那么他的第二首詩則是要贈言郁郁不得志的自己。自長安一別又是十年漂泊,可是大丈夫又有誰能甘心貧賤。即便今天已經困頓到掏不出一頓酒錢,他也沒有因此而沮喪、沉淪,而是依然想要奮翮高飛。
慷慨豪放之氣自不可掩。
04
盛唐人寫離別,不管離愁別緒多少的凄清纏綿或低徊留連,都會不由自主地在句尾裁撤出一段明朗和昂揚。王昌齡說“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處是兩鄉”,李白說“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李頎說“莫見長安行樂處,空令歲月易蹉跎”,即便委婉如王維,也會高唱“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歸”之深情厚誼。
高適的送別詩也有“盛唐高調”,但相比時代中人的明朗,他的送別詩作更獨具一段陽剛矯健。如《送李少府時在客舍》《夜別韋司士》《送田少府貶蒼梧》等作品,往往于悲慨中透露出壯烈之致,于離愁中煥發出進取之情,詩人胸中那一股深沉的理性和飛揚的高志,時時滲透于字里行間,仿若金石之聲。
《送李少府時在客舍》
相逢旅館意多違,暮雪初晴候雁飛。
主人酒盡君未醉,薄暮途遙歸不歸。
淡墨輕掃,暮雪,初晴,和歸雁,勾勒出的卻是離別的輕愁。與他鄉旅舍的送別之酒一同入喉的,除了離愁別緒,應該還有不盡意的惆悵人生。詩人卻依然詼諧相問:“天色已晚,路程遙遠,你還走不走?”沒有刻意的渲染,卻以家常俚語一般的真誠,完成了它渾成自然而不刻露的灑脫風旨。
05
再來看一首《送李侍御赴安西》。
《送李侍御赴安西》
行子對飛蓬,金鞭指鐵驄。
功名萬里外,心事一杯中。
虜障燕支北,秦城太白東。
離魂莫惆悵,看取寶刀雄!
首聯寫指馬待發,英風凜然;頷聯“功名萬里外,心事一杯中”,沉雄而又含蓄;頸聯“虜障燕支北”承“萬里外”既交代了李侍御將去之地,又引出了尾句;他高調慰勸好友勿以離別而惆悵,只須看取寶刀,大展雄圖。全詩句式雄壯,情感豪邁,節奏高亢有力,處處為志士壯行,為友人增氣。
讀這些詩,無不痛快淋漓。
在盛世里郁郁不得志的高適,在一段段酬唱逢迎的離愁別緒里,處處安放自己的高韜和遠志。是以他的送別,總是洋溢著一股雄健昂揚、熱情奔放的豪放襟懷。
也正是這份自信和樂觀,成就了高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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