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下的路,不知不覺間,已被落葉鋪得滿了,厚厚的一層,踩上去聽不見腳步聲,只有一種綿軟的、窸窣的嘆息。這便是深秋了。它不似初秋那般尚存著夏的余緒,帶著些試探性的清朗;它是決絕的,是將那最后的、最濃烈的生命之酒,一飲而盡的酩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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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是一種異樣的高,一種近乎于哲學的、抽象的藍。那藍色,清冷得像一塊新拭的玻璃,又深遠得像一個無底的夢。陽光也失了先前的暖意,變得分外的白,分外的亮,斜斜地照過來,在地上投下樹木瘦削而清晰的、長長的影子。那影子,仿佛比樹木本身更具有實體,帶著一種沉靜的、黑色的分量。空氣里浮動著一種清冽的、微苦的香氣,是那些枯萎的草葉,是那將腐未腐的落葉,是那涼意本身的味道。這氣味吸到肺里,使人無端地嚴肅起來,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在進行一場盛大而靜默的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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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觸目的,自然是那顏色。若說初秋的色調是黃與綠的交響,那么深秋,便是紅與金的狂歡了。那楓樹,真是拼了命似的,將積蓄了一生的熱血,盡數潑灑了出來,紅得那般恣意,那般悲壯,簡直像一團團凝固的火焰,在枝頭靜靜地燃燒。那銀杏,則通體是純粹的金黃,一樹樹,一株株,立在湛藍的天幕下,燦爛得有些不真實。風吹過時,那金黃的葉子并不急于落下,而是在空中旋舞著,翻轉著,亮閃閃的,仿佛無數片碎金,在做著此生最輝煌的告別。這紅與金,交織在一起,構成一種極致的熱烈,然而你看著這熱烈,心里頭泛起的,卻不是暖,反倒是一種更深的、沁入骨髓的涼意。這美,太絢爛,太短暫,像一聲絕唱。
水也瘦得厲害了。岸邊的石頭,比夏日里多露出來許多,上面長著墨綠的、濕漉漉的青苔。水流變得異常地緩慢,異常地清澈,水底的石子與沉積的落葉,脈絡分明,看得人心里也一片澄澈。那水面的平靜,是一種完成了所有激蕩之后的、疲憊的平靜。偶爾有一片葉子,打著旋兒,悠悠地落在水面上,連一圈像樣的漣漪也懶得漾開,只靜靜地,像一只泊穩了的小船,載著滿滿的秋光,不知要航向哪里去。
這時候的寂靜,也是有分量的。夏日里那些喧鬧的蟲聲,早已斂跡;連鳥鳴也變得稀疏而短促,仿佛只是這巨大寂靜里偶爾的、一個小小的破綻。你獨自立在這天地之間,仿佛能聽見時間流過的聲音,那是一種極細微的、沙沙的聲響,像無數的秒針在齊步走,又像這滿地的落葉,正被一雙無形的手,一頁一頁地翻過去。心中不免生出些無端的感慨,關于流逝,關于終結,關于生命在輝煌頂點之后那必然的沉寂。但這感慨,卻也并不如何悲傷,它更像是一種了悟,一種與自然韻律的深深契合。你看那枝頭,一片葉子也不剩了,光禿禿的枝條,以一種無比簡練、無比堅韌的線條,分割著天空。它們并非死亡,它們只是在積蓄,在做著一個關于未來的、悠長而安靜的夢。
暮色來得特別的早。那最后的、殘存的霞光,給這紅與金的世界,又涂上了一層凄艷的紫暈。一切的色彩都沉靜下來,融合成一片朦朧的、暖昧的灰調。寒意漸漸地重了,像水一樣,從四面八方漫上來。我裹緊了些衣裳,慢慢地走回去。回頭望去,那片曾經燃燒過的林子,已沉入沉沉的暮靄里,只剩下一個沉默的、黑色的剪影。這深秋的美,原來是這般地,教人無言。(文/王敏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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