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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杭州,胡雪巖故居是值得走一遭的。這個被稱為“清末第一豪宅”的地方,讓我們可以見識,什么是真正的有底蘊的有錢人。
胡雪巖故居位于元寶街18號,在望江路和中河南路交界之處。地處皇城根兒,元寶街在一片繁華中獨守一份清靜。
晚清紅頂商人胡雪巖,信奉“情深不壽,強極則辱”,元寶街的“藏而不露”正合他意,便把宅地選在元寶街。
宅子建于1872年,用時3年落成,耗資300萬兩白銀。屋梁畫棟、飛檐雕刻、窗欞戶牖,用料無不用其所極。
木材是宮里運來的金絲楠木,窗戶安裝的是昂貴的彩色玻璃,窗件俱是進口黃銅五金,百獅樓上裝飾了一百只紫檀木雕成的獅子,相傳獅子的眼睛用金子裝飾,每當(dāng)陽光照耀,或燭光搖曳,樓閣便金光閃耀,富麗堂皇。
然而,今日想跟大家講講的,卻是這富麗堂皇背后,胡雪巖人生重要轉(zhuǎn)折點的一個夜晚。這個夜晚,加速了他破產(chǎn)的悲劇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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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寶街
光緒八年春末的月夜,河坊街仿若一條綴滿星子的綢緞,燈影在青石板上輕舞,市井喧囂如潮水漫過街巷。而與之毗鄰的元寶街,不過兩米來寬,卻似一條隱秘的珍珠鏈,十?dāng)?shù)頂轎子如輕盈的蝶兒,次第落于朱門之外。轎簾掀起,那些身著綢緞的身影,相視而笑,作揖寒暄,情誼在這月光下流轉(zhuǎn)。
正堂之中,一位年近六旬的老者端坐,瓜帽團綢裹著商人的精明,那件明晃晃的黃馬褂卻如一抹熾熱的晚霞,灼人眼目。他便是胡雪巖,目光含笑,看著客人們魚貫而入,似已將這世間風(fēng)云都納入眼底。
這座占地十余畝的宅子,歷經(jīng)歲月卻依然靜靜佇立。在江南園林的畫卷里,它雖不算廣袤,卻如一方精心雕琢的美玉。布局緊湊得似一幅渾然天成的畫,構(gòu)思精巧若一首韻律流轉(zhuǎn)的詩。紫檀、楠木、銀杏木,這些珍貴的木材構(gòu)筑起它的筋骨;十余噸的銅鑄件,為它披上一層厚重的鎧甲。后花園的假山,仿若一個神秘的地下王國,是江南最大的人造溶洞,山石嶙峋間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故事。聽聞當(dāng)年,主人耗費百萬兩白銀,才鑄就這“天下第一豪宅”,每一塊磚瓦都浸透著奢華與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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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巖的傳奇,早在他活著的時候,便如錢塘江水,浩浩蕩蕩,傳遍大江南北。他生于安徽績溪,幼年喪父,家境貧寒如被霜打的秋葉。然而,小小少年卻懷揣著大大的夢想,徒步百里,來到杭州,一頭扎進錢肆當(dāng)學(xué)徒。他的頭腦,似那靈動的春水,總能在商海的漩渦中找到方向;待人處事,圓潤得如同西湖的明珠,讓人倍感親切。于姓主人對他信賴有加,臨終之際,竟將錢肆相贈,這是何等的情誼與信任。但真正讓他一飛沖天的,是與左宗棠的相遇。
1862年,命運的絲線將他與時任浙江巡撫的左宗棠緊緊纏繞。此后二十年,他化身左宗棠的“錢袋子”,籌措錢糧、軍餉,在亂世中為左宗棠的大業(yè)添磚加瓦,而他自己,也在這過程中,如破繭的蝶,實現(xiàn)了財富的驚人積累。
他依仗著左帥的權(quán)勢,在各省設(shè)立阜康銀號二十余處,徽商錢莊在他手中成為信用的豐碑、實力的象征。同時,他還涉足中藥、絲茶業(yè)務(wù),江浙商業(yè)在他的操控下,如靈動的游龍。資金最高達兩千萬兩以上,萬畝土地如金色的綢帶環(huán)繞著他的財富帝國。短短二十年,他便登上全國首富的寶座,成為商場上最耀眼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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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巖商業(yè)直覺敏銳得如同夜空中的鷹眼,誠信是他的立身之本,為人處世周全得滴水不漏。在商海沉浮中,他不僅賺得盆滿缽滿,更贏得朝廷的信賴。江西候補道、一品頂戴,還有那獨一無二的黃馬褂,是朝廷對他的嘉獎,也是他官商傳奇的見證。他在商場與官場之間自由穿梭,挾官勢謀私利,被贊為五百年一遇的商業(yè)奇才。
今夜這場私宅密會,是胡雪巖透過南潯絲商龐蕓皋精心安排的,他心中,藏著一件足以攪動商海風(fēng)云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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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晚明起,江浙一帶便是紡織業(yè)的璀璨明珠,“日出萬綢,衣被天下”的美譽,如一首悠揚的古曲,傳唱了數(shù)百年。無數(shù)巨商大賈從絲業(yè)中掘得財富,江浙也成為近代中國最富庶的地方。
湖州南潯的“四象八牛七十二金狗”,更是財富的象征,能被稱為“象”者,家產(chǎn)需在一千萬兩白銀以上,與清廷每年五千萬到七千萬兩白銀的中央稅賦相比,絲商之富可見一斑。
江浙商人與晉商、徽商并肩,成為“三大商幫”,在商業(yè)的舞臺上綻放光芒。胡雪巖為左宗棠采購軍需,自然與絲商們交往密切,他與“四象”之一的龐蕓皋,更是十多年的商業(yè)伙伴,蠶絲生意、軍火倒賣,他們攜手在商海破浪前行。
然而,19世紀60年代后,江南絲商的天空布滿陰霾。英美各國在上海開設(shè)機械繅絲廠,西方工業(yè)革命的浪潮洶涌而來,紡織業(yè)首當(dāng)其沖。中國傳統(tǒng)手工繅絲,在效率與質(zhì)量上,如同柔弱的柳枝,難以與機械繅絲的鋼鐵巨輪抗衡。洋商們?nèi)缲澙返牟蚶牵瑸槁訆Z中國的廉價勞動力和原料,壟斷蠶絲出口市場,拼命壓低生絲價格,抬高廠絲價格,在這一壓一抬間,攫取著巨額暴利。
1868年,生絲每擔(dān)市值白銀517兩,到1875年,已跌至285兩,再過8年,更是暴跌至200兩。曾經(jīng)興旺百年的江南紡織業(yè),瞬間如凋零的花朵,富可敵國的絲商們,也淪為落魄的“病象瘦牛喪家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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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巖卻在這困境中,看到了商機。繅絲產(chǎn)業(yè)蓬勃發(fā)展,而生絲價格卻不斷下跌,這極不正常的現(xiàn)象,在他眼中,是上天賜予的機會。于是,龐蕓皋召集杭嘉湖三府最有勢力的大絲商齊聚胡宅。
胡雪巖目光堅定,開門見山地說道:“諸位,我們?nèi)缃竦睦Ь常砸蜻^去各自為戰(zhàn),才讓洋人掌控了價格權(quán)。下月生絲收購,我們必須擰成一股繩,控制絲源,將洋人擊潰!”
他還帶來一個好消息,據(jù)可靠情報,過去兩年,歐洲農(nóng)業(yè)遭天旱,生絲收成大減。這番話,如同一把火,點燃了議事廳的熱情,帝國首富一呼,絲商們仿佛看到了沖破陰霾的曙光,中國近代商業(yè)史上第一場中外大商戰(zhàn)的引線,在這春末月夜被悄然點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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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2年5月,春絲上市,胡雪巖率先入局,如勇猛的將軍,率領(lǐng)千軍萬馬。他投入巨資,大量購進生絲,絲商們紛紛響應(yīng),見絲就收,近乎瘋狂。到10月,華商手中的生絲已達1.4萬包。那段日子,胡雪巖坐鎮(zhèn)元寶街,每日盤點戰(zhàn)績,江浙滬的絲商幾乎全部卷入這場商戰(zhàn)。
晚清學(xué)者歐陽昱在《見聞瑣錄》中,生動記錄了這場商戰(zhàn)的激烈:
新絲一出,胡雪巖便派人盡數(shù)收購,外商想買一斤一兩都不可得,無奈之下,愿加價一千萬兩轉(zhuǎn)買此絲,胡雪巖卻非要一千兩百萬兩。外商不買,過幾日再托人來求,他仍堅持此價,洋商只能徒喚奈何。
起初,胡氏戰(zhàn)略成效顯著。西方學(xué)者斯坦利在《胡光墉與晚清財政》中記載,1882年9月,上海一級生絲價格高漲至17先令4便士,而倫敦交易所僅為16先令3便士,國內(nèi)價格反超國際期貨價。到1883年8月,商戰(zhàn)進入決戰(zhàn)時刻,胡雪巖集團已投入超1500萬兩資金,繼續(xù)囤貨堅挺,大部分上海絲商停止營業(yè),屏息觀望。華洋雙方都已到極限,勝負似乎即將揭曉——然而,命運的風(fēng)云突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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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洲意大利生絲突然豐收,倫敦期貨市場的緊張瞬間緩解,消息傳回中國,絲商們軍心開始動搖。更大的變數(shù)隨之而來,中法因越南問題交惡,戰(zhàn)爭爆發(fā)。1883年10月,法國軍艦駛抵上海吳淞口,揚言進攻江南制造局,局勢驟緊。市民紛紛提款遷避,金融危機如兇猛的洪水,瞬間席卷而來。外國銀行和山西票號收回短期貸款,個人儲戶緊急提現(xiàn),商品價格暴跌30%-50%,房地產(chǎn)無人問津,貿(mào)易全面停滯。
面對如此世局,胡雪巖回天乏術(shù)。同年11月,江浙絲商的價格同盟瓦解。生絲易爛,不能久儲,他們不得不拋售,價格狂瀉,千萬兩白銀的損失,如沉重的巨石,壓得胡雪巖喘不過氣來。生絲商戰(zhàn)失利,很快波及到看似“堅如磐石”的錢莊生意。民眾排隊提款,與他不和的官員趁機逼催官餉,可怕的擠兌風(fēng)潮如洶涌的潮水,先是杭州總舵關(guān)門,繼而蔓延至全國各地二十多個字號。12月5日,阜康錢莊宣告破產(chǎn)。
1885年9月,左宗棠病逝于福州,胡雪巖的靠山轟然倒塌。11月,朝廷下令革職查抄,嚴加治罪。他遣散姬妾仆從,在圣旨到來之前,帶著無盡的遺憾,郁郁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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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民初的絲織機,自南宋以降幾乎沒有改良。在機械化繅織機的面前,它不堪一擊。(甘博拍攝,屈皓提供)
“紅頂商人”胡雪巖以莽撞而壯烈的方式,挑戰(zhàn)英美紡織公司,這是傳統(tǒng)商業(yè)力量在技術(shù)和工業(yè)模式絕對劣勢下的絕地反擊。他的破產(chǎn),宣告了傳統(tǒng)商人的集體隕落,徽商和江浙商人損失慘重,從此一蹶不振。
自唐宋以來繁華千年的江南蠶絲業(yè),徹底崩盤。絲商們紛紛轉(zhuǎn)投其他生意,龐蕓皋甚至在死前留下“遺訓(xùn)”,警告后人決不可再碰“白老虎”——白絲與白人。時人哀嘆:“江浙諸省,于胡敗后,商務(wù)大為減色,論者謂不下于庚申之劫。”
對于杭州而言,鐵路替代運河,讓它失去了運輸中心的地位;上海崛起,銀行戰(zhàn)勝了錢莊;而胡雪巖之?dāng)。瑒t給予手工絲織業(yè)致命一擊。這一連串的現(xiàn)代化沖擊,抽走了城市繁榮的經(jīng)濟基石,20世紀就這樣在人們的驚愕中,黯然登場。
胡雪巖去世后,葬禮匆匆,棺木被老仆悄悄運出城外,埋于西郊鷺鶿嶺下的亂石堆中。一百多年后的20世紀90年代,才被人偶然發(fā)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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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游人漫步元寶街的胡雪巖故居,仍能看到精美的磚雕,如一幅幅凝固的歷史畫卷;玲瓏的怪石,似一個個神秘的守護者;美輪美奐的園林,仿若人間仙境。他的十幾個妻妾各居一屋,屋內(nèi)從歐洲進口的彩色玻璃,在陽光下折射出斑斕的色彩,陽光透過院子的樹葉,灑下斑駁的光影,如夢似幻。只是,人去樓空,曾經(jīng)的繁華熱鬧,如今只剩下無盡的寂寥,連一聲嘆息,都消散在歲月的風(fēng)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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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出元寶街,過了中河約一里地,便是清河坊。高墻古樸的胡慶余堂國藥店,人聲鼎沸,藥香四溢。它與京城的同仁堂,并稱南北兩大藥號。說起胡慶余堂,那也是一段傳奇故事。當(dāng)年胡雪巖造宅子時,心中念著百姓疾苦,便順手辦起了這樁善事與“小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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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胡慶余堂老墻處的河坊街。(吳國方拍攝)
一次胡雪巖的家人生病,到藥店去抓藥,不料有幾味藥已霉變。胡雪巖再派人去調(diào)換,哪知藥店老板一點面子都不給:“要換沒有,要么請你家老板自己開一家藥店吧!”
胡雪巖簡直氣道:“我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安敢拿人的性命當(dāng)兒戲!以為我胡雪巖真的開不起藥店嗎!”
于是就真的在杭城大井巷開了一家胡慶余堂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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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慶余堂的創(chuàng)辦,遵循“戒欺”的宗旨,胡雪巖親自撰寫了“戒欺”匾額,高懸于店堂之上。匾額上寫道:
“凡百貿(mào)易均著不得欺字,藥業(yè)關(guān)系性命,尤為萬不可欺。余存心濟世,誓不以劣品弋取厚利,惟愿諸君心余之心。采辦務(wù)真,修制務(wù)精,不至欺予以欺世人,是則造福冥冥,謂諸君之善為余謀也可,謂諸君之善自為謀也亦可。”
胡雪巖不僅開起了藥堂,還廣為召集江南名醫(yī),以宋代皇家藥店為基礎(chǔ),廣為收集散落在民間的古方、秘方,旨在傳承南宋官方制藥的精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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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慶余堂中藥博物館,獨特的清代徽派商業(yè)古建筑群、恢宏的建筑、輝煌的大廳、精湛的雕刻,濃郁的中藥文化氣息撲面而來。
胡雪巖在敗局之夜,于風(fēng)雨飄搖中目睹半生積累化為泡影,昔日的商業(yè)帝國轟然崩塌,他蜷縮在昏暗角落,聽著討債人的喧囂,那模樣恰似被狂風(fēng)折斷的蘆葦,滿是凄涼與絕望。
可就在同一座城池,胡慶余堂的燈火卻始終明亮。這家存續(xù)100多年的藥堂,青磚黛瓦間彌漫著藥香,柜臺后的伙計專注地稱量藥材,仿佛外界的動蕩從未波及此處。
胡雪巖的慘敗,恰似一場席卷天地的暴雨,沖刷出人性在利益洪流中的脆弱與貪婪;而胡慶余堂的堅守,則如沙漠中的清泉,在歲月長河里始終恪守“戒欺”的準則。
前者見證了商業(yè)世界的殘酷無常,后者傳承著濟世救人的仁心仁德,一毀一立間,勾勒出人性的復(fù)雜與多面,也訴說著繁華終將逝去,唯有堅守本心的精神能跨越時空,在歷史的長卷上留下永恒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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