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桌抽屜里,那支銀灰色鋼筆總在陽光斜照時泛著微光。筆帽上刻的“務實”二字已有些模糊,卻總能瞬間把我拉回2003年的那個秋天——握著教體局調(diào)令,站在爬滿爬山虎的辦公樓前,我攥著調(diào)令的手心全是冷汗。在此之前,我是城關(guān)中學的語文教師,執(zhí)教數(shù)載,課余寫的《鄉(xiāng)土文化融入校園德育的實踐》等文稿,意外被局辦內(nèi)刊《教育參閱》采用,竟驚動了綜合股的張股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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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股長親自來學校接我,五十出頭的年紀,后背微駝,兩鬢白得像覆了層薄雪,穿一件洗得發(fā)皺的的確良襯衫,袖口的紐扣始終扣得一絲不茍。后來我才知道,這是他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后就保持的習慣。
“局里就缺你這樣筆桿子硬的年輕人!”他說話時帶著股爽朗的豪氣,單位老人都說,三任局長更替,張股長的綜合股位置始終穩(wěn)如磐石,憑的就是“當日接活、次日交稿”的硬本事,再急的材料到他手里都能理順。
綜合股在辦公樓三樓最靠里的房間,張股長帶著我這個新人“單打獨斗”。剛坐穩(wěn),他就從鐵皮文件柜里抱出一摞資料,最上面的《國務院關(guān)于進一步加強農(nóng)村教育工作的決定》還帶著油墨香:“下周一局長要開全縣校長會,這篇講話稿今晚得拿出初稿。”抬頭看表,已近下午五點,窗外夕陽正吻著白楊樹梢,辦公樓里漸漸響起下班的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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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第一次體驗機關(guān)的“深夜模式”。張股長泡了兩杯釅茶,從抽屜里摸出袋桃酥:“局長把這事交咱們,是信得過咱們的筆。”他伏在桌上寫提綱,鋼筆尖劃過稿紙的沙沙聲格外清晰,時不時抬頭跟我掰扯政策細節(jié)——“農(nóng)村學雜費減免的節(jié)點得講準”“危房改造的資金落實要寫具體”。我跟著他逐字推敲、逐句打磨,等初稿成型時,窗外已是凌晨兩點,整棟辦公樓只剩我們這間的燈光亮著,把爬山虎的影子投在窗玻璃上,忽明忽暗像在點頭。
從那以后,加班成了家常便飯。局長們總愛在下班前半小時布置任務:“明天去市里匯報‘兩基’攻堅,材料得備齊”“省督導組要來,迎檢方案得吃透”,張股長從沒說過一個“不”字,每次都拍著胸脯應下,轉(zhuǎn)頭就拉著我扎進文字堆。有回我忍不住問他,為啥不申請加人,他抿了口茶反問:“綜合股是局里的‘喉舌’,筆桿子得硬邦邦,我得找個能接得住的人啊!”話里話外,早把我當成了接班人。
可我看著他,心里總有些發(fā)沉。五十剛過的人,眼角皺紋比村里六十歲的老人還深,每天早上第一個到辦公室擦桌子、燒開水,晚上最后一個走,臨走前總要繞到局長辦公室門口看看燈滅了沒。有次他重感冒發(fā)燒,裹著件舊軍大衣還在改材料,咳得腰都直不起來,嘴里還念叨:“局長明天要用,誤不得。”我忽然懂了,他不是不想往上走,是把“被單位需要”當成了最大的榮耀,可這種連軸轉(zhuǎn)的“榮耀”,讓我不敢照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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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悄悄“補短板”。綜合股的活兒很特殊,深夜趕的都是“急件”,白天反倒清閑。我就借著送文件、取報表的名義,往基教股、計財股、人事股轉(zhuǎn)。基教股的劉姐核對農(nóng)村學生資助名單,我?guī)椭洈?shù)據(jù)、理臺賬;計財股的老鄭核算義務教育經(jīng)費,我蹲在旁邊學看撥款報表;連檔案室的李姨整理“兩基”攻堅檔案,我也湊過去幫忙分類歸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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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下來,我不僅摸透了各股室的工作流程,2003年教育改革的各項政策更是爛熟于心。張股長偶爾見我不在辦公室,會皺著眉說“年輕人要沉下心寫材料”,但見我每次都能按時交差,甚至材料里多了些基層數(shù)據(jù),也漸漸不再多說。有次寫農(nóng)村教育均衡發(fā)展講話稿,我把基教股的學校布局調(diào)整數(shù)據(jù)和計財股的經(jīng)費測算表融了進去,稿子念完后,局長特意在走廊攔住我:“這稿子有料,懂業(yè)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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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zhuǎn)機出在2005年初,新局長走馬上任——是全市教育系統(tǒng)有名的“鐵腕”王局長,說話辦事干脆利落。上任第一天調(diào)研各股室,問到“兩基”攻堅的具體進展,幾個股室負責人各說各的,數(shù)據(jù)還對不上。我憑著半年攢下的“家底”,把學生人數(shù)、經(jīng)費落實、校舍改造進度說得明明白白,還補了兩個鄉(xiāng)鎮(zhèn)學校的實際案例。王局長聽完,抬頭看了我兩眼,沒說話卻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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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幾天,局務會就傳了消息:提拔我當辦公室主任。后來人事股的老鄭跟我說,王局長拍板時就一句話:“既能拿筆寫,又懂業(yè)務門兒清,還能協(xié)調(diào)各方,這年輕人行。”上任那天,我揣著喜糖去看張股長,他正伏在桌上改材料,陽光落在他的白發(fā)上,晃得人眼睛發(fā)酸。他抬頭笑了笑,從筆筒里抽出支嶄新的“英雄”鋼筆遞給我:“拿著,辦公室擔子重,筆桿子可不能丟。”筆帽上,“務實”二字刻得深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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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二十年過去,那支鋼筆還在我的抽屜里。偶爾路過老教體局辦公樓,爬山虎依舊爬滿墻面,恍惚間還能看見深夜亮著的那盞燈,還有張股長咳著嗽改稿的身影。我終究沒活成他那樣“連軸轉(zhuǎn)”的模樣,卻把他教的“敬畏工作、鉆研業(yè)務”刻進了骨子里——這大概就是那支鋼筆最沉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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