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教我“浪費”時間的學生

我忽然意識到，自己的“高效”或許正是一種最深刻的“低效”。我教會了學生答題，卻可能正在扼殺他們感受世界的能力。

作者 | 王金鳳

山東省臨沂第三十一中學

在我執教的第十個年頭，自認早已熟諳教育的節奏，周而復始，井然有序。我堅信效率是衡量一切的標準，直到我遇見了小馳，那個用整整一節課只為看一片云的學生。是他為我精心規劃的“高效”課堂，撬開了一道透光的縫隙。

那是一個尋常的午后，我輕車熟路地講解著朱自清的《春》，試圖將文字里的生機與美感“翻譯”成考點與技法。大部分學生在埋首疾書，記錄著比喻的妙處、擬人的作用，唯有靠窗的小馳偏著頭，目光癡癡地投向窗外，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夏末的風拂動窗簾，也拂動了小馳額前的碎發，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對我苦心營造的教學充耳不聞。

一股無名火悄然竄起，我多次執教畢業班，深知時間的分量，每一分鐘都應是沖刺的助跑。我刻意提高了音量，甚至踱步到小馳桌前，用指節敲了敲他的桌面。他悚然一驚，倉皇地收回目光，滿臉愧色地翻開課本。然而，不到10分鐘他的視線又被窗外那片流云勾了去。

下課鈴響，我壓抑著不悅將他留下。“小馳，我講的內容你都掌握了嗎？窗外到底有什么比上課聽講更重要？”他低著頭，雙手緊張地絞著衣角，小聲說：“老師，對不起……但是，剛才天上的那朵云好像一只蹲著的兔子，風一吹，它的耳朵在動，然后慢慢變成了一只帆船，現在都快散成羽毛了?！?/p>

他抬起頭，眼睛亮晶晶的，怯怯地說：“我只是在想，朱自清寫‘野花遍地是：雜樣兒，有名字的，沒名字的，散在草叢里，像眼睛，像是星’，他是不是也什么都不干，安安靜靜地看花，看了很久很久才看出來的呀？”

一瞬間，我竟語塞，自己教了無數遍《春》，分析過它的結構、修辭、情感，卻從未真正回答過這個最本源的問題：一顆敏感而從容的心，該如何涵養？我們總在催促孩子趕路，卻忘了告訴他們如何感受路邊的風景。

我忽然意識到，自己的“高效”或許正是一種最深刻的“低效”。我教會了學生答題，卻可能正在扼殺他們感受世界的能力。

第二天，我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帶著全班學生來到操場?！斑@節課，我們什么都不學?！庇鴮W生驚詫的目光，我宣布：“這節課我們只負責‘浪費’時間，看天、看云、看樹、看螞蟻，然后告訴我你看到了什么?！?/p>

起初是一片躁動與不解，漸漸地操場安靜下來。學生三五成群，或坐或臥。有人真的看懂了云的戲劇，有人發現梧桐樹皮的紋路像一幅古老的地圖，有人蹲在墻角為兩只螞蟻的相遇編造了一場史詩般的遠征。小馳就坐在我身邊，他輕聲向我描述天空的藍有多少種層次，講述風穿過葉隙時的細微聲音差別。那一刻，他不是那個總在走神的問題學生，而是一個慷慨的向導，帶我重新認識了早已被我忽略的世界。

那節“浪費”掉的課，在后來的周記里結出了豐碩的果實。一個學生寫道：“我從未發現，頭頂的梧桐葉像一只只攤開的掌心，接住陽光和雨露?！绷硪粋€學生寫道：“那只蝸牛爬得很慢，但它身后的銀閃閃痕跡，證明它擁有一個完整、不被打擾的下午?！?/p>

學生的文字，如此鮮活、真切，充滿了生命的質感。

小馳在周記里寫道：“謝謝老師，給了我一片屬于兔子和帆船的天空。我想朱自清的心里也有那樣一片天空?！?/p>

小馳用他的“走神”，為我上了職業生涯的重要一課。教育從來不只是知識的填塞，更是心靈的喚醒。我們總在談“啟發”，可是如果沒有那些看似無用的留白，沒有那些容許精神“流浪”的時刻，心靈這面鏡子又如何能映照出世界的倒影與光芒？

從此，我的課堂有了一些改變。我們會為一場不期而遇的雨暫停誦讀，留出五分鐘時間靜靜聆聽窗外的雨聲；會因一只誤入教室的蝴蝶展開短暫的探討，尊重生命的邂逅；會允許一個看似天馬行空的問題引發一場短暫的討論。我學會了欣賞那些“無用”之美的價值，學生筆下的文字也因此褪去了技巧的生澀，開始流淌出對生活敏銳的感知與真摯的情感。

中考結束后，小馳送給我一本他手寫的“云朵日記”。扉頁上寫著：“謝謝您為我們留住了那片可以‘浪費’時間的天空?！笨粗@些文字，心中涌起的暖流勝過我獲得的任何一項榮譽。

謝謝你，小馳。這段珍貴的師生情誼，于我而言是一場深刻的修行與治愈。我原想引領你穿越知識的叢林，你卻讓我重新發現教育這片森林本身的遼闊與神奇。我們彼此照亮、共同成長，這或許是師生關系最美好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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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 中國教師報

編輯 | 白衣

（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