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揚州知青,1968年11月上旬來到了距離市區二十多里路遠的石橋公社,我們四名同學被分派在劉家莊大隊第七生產小隊,孫隊長臨時安排我們四個人暫住在隊里的牛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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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隊牛棚的東廂房里住著一位中年大叔,孫隊長稱呼他老王,社員們稱呼他王副隊長,我們四名揚州知青稱呼他王伯伯。
經過幾天的接觸,我們發現王伯伯雖然住在牛棚,但他不負責喂牛,只負責夜間打更。喂牛的飼養員有兩個人,一個是孫隊長的大哥,五十多歲的年紀,是個光棍,王伯伯稱呼他老哥,我們稱呼他孫老伯。另一位飼養員也是五十多歲的老伯,姓唐,是個跛腳,聽說唐大伯是大煉鋼鐵那年從高爐上摔下致殘的,從那以后就成了隊里的飼養員,隊里一天給他記十分工。都干一樣的活,唐大伯一天比孫大伯多掙三分工,算是隊里對他當年負傷的照顧。
每天晚飯后,在牛棚打更的王伯伯都到我們四名男知青居住的房間來坐一會,問我們揚州的一些情況,還問我們在學校時的學習情況。王伯伯看我們的意志很消沉,就鼓勵我們:“下鄉的生活是很苦,可鄉下真能鍛煉人。像你們這些在城里長大的孩子,連五谷都不分,只會吃糧不會種糧,這樣可不行,你們必須扛起鋤頭能種地,舉起錘頭能做工,拿起筆來能寫文章,這樣才能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
一個在牛棚打更的農民伯伯能講出這樣的話來,我們很驚詫,真不明白,這些大道理他是從哪聽來的。
鄉下的冬季雖然是農閑時節,可那個冬季我們都沒閑著。等我們安頓好了,孫隊長就安排我們跟著鄉親們一起出工勞動了,水田的田埂要加固,牛圈的牛糞要挖出來挑到場院,還要挑土墊圈,幫著飼養員鍘草料。旱田的越冬小麥要追肥,田間的道路也要拓寬墊平,反正是天天都有干不完的農活。勞動一天回到住處,累的我們連飯都不想吃。
王伯伯勞動時一個頂倆,回來自己燒飯,還要幫教我們知青學習燒飯,看他像鐵人一樣一點都不知疲倦,我們挺佩服他的。王伯伯會腌咸菜,腌的咸菜很好吃,經常送給我們一些。有時煮了咸豆子(黃豆),也端給我們半碗,我們都很感激王伯伯。
第二年春天,王伯伯在隊里場院周邊開墾了荒地,栽了辣椒、茄子和黃瓜,種了菠菜韭菜。看王大伯開荒種了這么多菜,孫隊長有點擔心,就對他說:“老王,要是公社工作組來割尾巴,會不會有麻煩?”“麻煩個球,這地方能長草憑什么不能種菜?有啥麻煩我擔著,我倒要看看他們怎樣割我的尾巴。”王大伯眼睛瞪得老大,弄的孫隊長怪尷尬的。他看孫隊長不吱聲了,怕他生氣,又笑著說:“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我開點荒地種點菜,也不算違法吧。”王伯伯說完,咧著大嘴笑了笑。
真是怕什么就來什么,王伯伯種的茄子辣椒開花的時候,公社干部下鄉檢查生產隊的生產情況,正好路過王伯伯的那片菜地,一位穿白襯衫戴眼鏡的干部就問孫隊長:“你們搞得啥名堂?誰讓你們開荒種菜的?全都鏟掉!”
孫隊長回頭看了看身后的王伯伯,王伯伯正要說話,孫隊長趕忙說:“這是揚州那幾個知青弄的,我們也不好說什么。”“知青也不允許,難道他們想走資本主義道路啊?趕緊鏟掉!”那位公社干部厲聲說道。
幾名年輕干部趕緊撐住自行車,來到菜地就要拔菜。王伯伯看他們真動手,這下急眼了,大聲吼道:“別拿大帽子嚇唬人,揚州知青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派來鍛煉革命意志的,幾個孩子就是想吃點菜,跟走資本主義道路有什么關系。”“老王,我知道你跟地委胡書記是至交,可胡書記靠邊站了,你也是下放到這勞動鍛煉的,說話能不能注意一點,別那么大的火氣好不好。”那位戴眼鏡的干部冷嘲熱諷地說道。
看王伯伯還要說話,孫隊長拽了他一下,王伯伯就沒吱聲。公社干部沒拔王伯伯種的菜,也沒在我們生產隊吃午飯,騎上自行車揚長而去。
那時我們才知道,王伯伯是省城下放的干部,是來劉家莊勞動鍛煉體驗生活的。
過了不久,隊里在場院北邊給我們知青蓋了三間磚瓦房,建房費用是縣里撥下來的。那三間房子成了我們四名知青臨時的家,中間房子燒飯,兩邊房子住人,兩人一間房,居住條件還是蠻不錯的。
我們搬到新住處后,王伯伯給我們送來了十只小雞,是他自掏腰包給我們買的,還給我們買了一頭小豬和一只小羊,王伯伯說養豬喂雞能鍛煉我們生活自理能力,到時有雞蛋吃有豬肉吃,自己動手才能豐衣足食。王伯伯種的菜,也基本都給我們知青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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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劉家莊插隊落戶的日子里,王伯伯給予了我們很多關愛和照顧,手把手教會了我們插秧割稻,教會了我們耕耙播種,教會了我們種菜養豬,給我們講了很多做人的道理,告訴我們做人要正直善良,要有骨氣有主見,不能隨波逐流。王伯伯就像我們的人生導師,給我們指明了人生的道路,我們真正受到了教育。
記得是1974年秋天,公社干部又到我們劉莊指導秋收生產,看到我們知青屋周邊的那幾塊菜地,菜地邊都插著知青試驗田的木牌,那位戴眼鏡的公社干部就很不高興,說我們知青出風頭出洋相。他看我們院子里有兩只羊還有一頭一百多斤的肥豬和滿院子雞鴨,他說我們走資本主義道路,非要割我們的資本主義尾巴。
王伯伯聞訊趕來,把鋤頭往院子里一扔,大聲說:“城里知青是來鍛煉的,他們自食其力有什么不好?搞一下實驗有什么錯?學習一下種菜養豬的方法有什么不好?幾個孩子能走什么資本主義道路?”“老王,我知道你以前是省里的干部,可現如今是下放到這勞動鍛煉的,你已經靠邊站了。”那位公社干部陰陽怪氣地說道。王伯伯沒生氣,他很嚴肅地說:“是啊,今天我靠邊站了,說不定你明天也靠邊站。不管靠不靠邊站,你只要為難城里的孩子,我就不高興。”
過了不幾天,地委的吉普車開到了劉莊,王伯伯提著提包坐上了吉普車,他沒跟我們打招呼就坐車走了。王伯伯這一去就是一個多月,一點消息都沒有,就連孫隊長和大隊書記都不知王伯伯去了哪里。
大約一個半月后,王伯伯提著那個黃帆布提包又回到了劉家莊,還是住在牛棚的那間廂房里。第二天上午,公社干部又來到劉家莊,他們是來看望王伯伯的。公社里的干部我們基本都認識,那個戴眼鏡的干部卻不見了。
后來王伯伯告訴我們,那個戴眼鏡的干部是地委下放到公社鍛煉的干部,他調回地委了,在接受審查和自我反省。
一晃就到了1976年夏天,在劉家莊七隊插隊落戶的其他三名知青都招工回市里了,我因為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遲遲沒能招工回城。知青屋就剩下我一個人了,王伯伯也搬到了知青屋來和我一起居住,他住西屋,我住東屋,我倆一個鍋里攪飯勺,基本都是王伯伯做飯,我只打下手,負責挑水燒火,刷鍋洗碗。
每天晚飯后,我倆先下三盤象棋,然后各自看書學習,我復習初中課程,自學高中課程,王伯伯經常看《毛選》,看《資治通鑒》,看《馬列》,也看一些歷史書籍,王伯伯一個提包里全是書,有的書籍當時市面上很難見到。有時我倆也會一起吹牛,王伯伯說要論吹牛,我的水平差遠了。當年因為吹牛出了名,許司令員送給了他一瓶茅臺酒。
就這樣,我和王伯伯成了忘年交,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
1977年初秋的一天中午,我們剛收工回到知青屋,只見院子里站著兩個人,一位戴眼鏡的中年大媽,一位漂亮的年輕女子。那個女子看到王伯伯,一下子撲到他懷里,嗚嗚哭了起來。戴眼鏡的大媽哽咽著說:“老王,你受苦了。以前我做得不好,請原諒!組織上已經恢復了你的工作,我也恢復了工作……”
那天下午王伯伯沒出工勞動,等我收工回來,豐盛的飯菜擺了滿滿一桌子,我本不想和他們一起吃晚飯,王伯伯卻生氣地說:“不懂事了吧,這頓晚飯是咱爺倆的散伙飯,明天我就回南京了,我家屬和我小女兒是專程來接我的。一起吃頓飯,也好認識一下我的家屬和我小女兒,只可惜我小女兒已經結婚了,不然的話,我非招你做女婿不可。”
第二天剛吃過早飯,一輛吉普車就停在了知青屋的院門口,王伯伯的除了那一提包書,并沒有多少行李,鍋碗瓢盆等生活用品都送給了我,鋪蓋和那個小收音機送給了飼養員孫老伯,他只帶了幾件衣服和那個帶蓋的大茶缸。分別時,王伯伯給我留了他的通信地址和電話號碼,還送給我兩本書。緊握住我的手說:“立軍,記住我跟你說的話,做人要誠,要正直善良有底線。做事要穩,要認真務實講原則……”
揮手和王伯伯道別,目送他們一家乘坐的吉普車消失在土路的盡頭,我的淚水不知不覺地模糊了雙眼。
恢復高考后,我考上了江蘇農學院,總算離開了插隊落戶生活了十年的劉家莊,踏進了高校的大門。大學畢業后,我被分配到農委工作,后來調到教育部門任職。我一直謹記著王伯伯對我說的話,誠信做人,善良為本。做事認真務實,從不敷衍。王伯伯的教誨,我受益良多。
1984年初冬,我在環衛所門口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個人就是當年那個戴眼鏡的公社干部,他當時在環衛所工作,是負責垃圾清運的調度。
1993年春天,我去南京開會,突然想起我的老朋友王伯伯,只可惜當時王伯伯留給我的通信地址和電話號碼都弄丟了,我到相關部門打聽王伯伯的消息,知青人士說王伯伯早就退休了,讓我去省委干休所打聽一下。因為著急回揚州,我也就沒再打聽王伯伯的消息。分別后,我再也沒見過王伯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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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我們揚州知青下鄉插隊五十七周年紀念日,我突然又想起了我的忘年交王伯伯。我知道王伯伯二十一年前就去世了,今天寫這篇文章,就算是對王伯伯的懷念和追憶吧。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來懷念曾經逝去的歲月,特別是下鄉插隊的那段知青生活經歷,我永遠都不會忘記。我不會忘記的,還有我的忘年交王伯伯。敬愛的我伯伯,我們永遠懷念您!
作者:草根作家(講述人:徐立軍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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