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最近,趕碳號一直想一篇關于鈣鈦礦產業化的文章,主要是圈外人的確有可能被一些鈣鈦礦企業的宣傳給忽悠了。有知情人士向趕碳號透露,極電光能,號稱實現GW級產能,但實際上真正的產量連百兆瓦都沒有,也就是幾十兆瓦,產品要么用于概念性項目展示,要么用于各類展會。對這種說法,趕碳號一開有些半信半疑。
直到在幾個月前,趕碳號在一次出差途中偶遇沈文忠教授,非正式地向他請教這一問題。沈授不愧學者求真務實風范,他直言不諱,鈣鈦礦首先要解決穩定性,接下來才能探討鈣鈦礦疊層技術的商業化、產業化前景。
昨天,在2025第八屆中國國際光伏與儲能產業大會的專訪環節,趕碳號與光伏媒體同仁有幸采訪了太陽能之父——馬丁·格林教授。他的回答,是令人震驚的。
終于有人,而且是太陽能行業最權威的泰斗級人物,說真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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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鈣鈦礦商業化,可能遙遙無期
昨天,有媒體向馬丁·格林教授提問:現在有不少企業已經在推進晶硅/鈣鈦礦疊層組件的量產。您預計大致要到什么時候,才能實現GW級的量產?
馬丁·格林教授:
這是個很好的問題。第一點,關鍵挑戰在于穩定性。從效率角度看,鈣鈦礦本身已經做得很好了。當前最高效率主要還停留在非常小面積的器件上,但從實驗片放大到大面積器件、再到組件,從純技術角度講,在相對較短的時間內實現放大是可以做到的。
真正的問題是穩定性。晶硅是一項非常穩定的技術,而迄今為止,鈣鈦礦的穩定性都遠遠達不到要求,兩者在這一點上的匹配并不好。圍繞鈣鈦礦穩定性的工作,還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做。
就目前來看,我并不認為已經出現了某種鈣鈦礦配方,能夠滿足大規模市場應用所要求的長期穩定性,更談不上支撐到吉瓦級產能的部署。要找到一種真正穩定的鈣鈦礦材料,可能要五年,也可能要十年,也有可能永遠找不到——歷史上也有材料是在探索很久之后被放棄的。
至于你問的“什么時候能到 GW 級量產”,我的判斷是:“只有在穩定性問題真正被解決之后,疊層技術才有可能放大到 GW 級的量產規模。在那之前,很難給出一個負責任的時間表。”
02人工智能,有可能找到鈣鈦礦的替代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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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媒體提問,如果未來五年內,鈣鈦礦的穩定性問題始終得不到解決,那是不是意味著它會錯過最佳的商業化窗口?在這種情況下,還有哪些替代路徑可以提升電池效率?
馬丁·格林教授:
在和晶硅搭配做疊層電池的候選材料中,鈣鈦礦目前當然是最主要的競爭者。但別忘了,鈣鈦礦作為光伏材料,其實也就是在 2009 年左右才真正被發現并重視的。
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很有可能還有其他材料一直“躺在那兒”,只是我們還沒發現它們,或者還沒意識到它們可以用在光伏疊層上,而且在穩定性方面可能比鈣鈦礦更好。
隨著人工智能的發展,我們現在有機會用全新的方式去搜索這些新材料:通過 AI,大規模、高效率地篩選材料組合和結構,這有一定概率找到“下一代鈣鈦礦級別”的候選材料。這是一個方向。
另一方面,我認為行業已經非常清楚:鈣鈦礦不是一條“輕松的路”,難度很大。如果大家還想在效率上繼續往上走,就必須同時認真看一看其他路徑,比如高效背接觸晶硅電池,以及一些過去提出過、但近年少有人關注的概念——這些思路都值得重新拿出來好好看看。
所以,在我眼里的圖景是:一方面,繼續努力解決鈣鈦礦的穩定性問題,也許會成功,也許不會;另一方面,積極開發其他新材料和新結構,包括依托 AI 去發現新材料,以及基于背接觸結構、光譜轉換等思路來“榨干”晶硅的潛力。
這兩條線應該是并行推進的,而不是只押在鈣鈦礦一條路上。
03光伏下一次技術大遷移,將發生在哪里?
趕碳號的現場提問是,最近行業開始關注HIBC這類復合結構的雜化背接觸電池。您預計它大概還需要多少年才能真正實現產業化、走向大規模量產?在未來是否有可能比鈣鈦礦更快地變成現實?另外,其在未來取代現有主流技術比如TBC、HBC的節奏,會不會像當年TOPCon取代PERC那樣快?
馬丁·格林教授:
我認為,各種背接觸技術的商業化,會比鈣鈦礦快得多。
在我看來,行業下一次大的技術遷移,會是向高效率的背接觸電池過渡。而鈣鈦礦這條路線,因為穩定性問題遲遲沒有解決,所以它的時間表是“無限期往后推遲”的——什么時候能真正邁過穩定性這道門檻,目前沒有人能給出確定答案。
與此同時,我們也在研究不依賴鈣鈦礦疊層、繼續提升晶硅電池效率的其他辦法。比如,重新審視一些“比較老”的概念——像通過“上轉換”(up-conversion)等手段,把目前硅電池中被浪費掉的部分紅外光子利用起來,從而進一步抬高效率極限。
有媒體提問:現在行業里有幾種高效電池技術路線在競爭,您怎么看它們之間的優劣?未來兩三年,光伏電池的主流技術格局會往哪一條路線上演變?
馬丁·格林教授:
要在它們之間選出“最好”的一條,其實很難,因為這些都是很優秀的技術路線。
如果回顧光伏過去十年的發展,可以看到一個很清晰的趨勢:技術一直在向“更高效率”演進。在此之前,行業用了大約四十年時間都在使用一種“標準”電池結構,隨后很快就全面轉向了 PERC;而從 PERC 再切換到 TOPCon,同樣發生得非常快,根本原因就是效率更高。
我判斷,今后電池技術還會繼續沿著“效率越來越高”的方向推進。在現有可以看到的路線里,背接觸電池——無論是采用 TOPCon 接觸、還是異質結接觸,或者兩者的組合——都能提供最高的效率。所以,我認為下一次大的產業代際轉換,就會是向背接觸電池過渡。
如果從TOPCon之后的演進來講,我看好我們現在稱作HBC、TBC 和 HTBC 的這些結構:用 TOPCon 做背接觸的是TBC,用異質結做背接觸的是HBC,把兩者結合起來的混合背接觸結構是 HTBC。
在我看來,行業下一步的大轉向,就會是在這些高效背接觸技術之間展開。
04光伏產業的終極瓶頸
有媒體問,在應對氣候變化的宏大目標下,您認為未來光伏產業的終極瓶頸是什么?是技術和成本問題、電網消納能力問題,還是資源和環境約束?再往未來三十年看,光伏發電有望給全球能源結構和人類低碳生活帶來哪些根本性改變?
馬丁·格林教授:
從我目前看到的情況,最大瓶頸已經不再是成本或制造能力,而是電網的消納能力——也就是你說的“電網能否吸收這么多光伏發電”。
傳統電網的設計思路,是圍繞若干集中式的大電源,而不是圍繞大量分布在各處的小型發電單元。所以,要適應高比例分布式光伏發電,電網的結構和運行方式都需要重新思考和設計。
另一方面,在過去十年里,光伏產業的擴張速度非常快:全球裝機量年均增速大約在30% 左右,這是一個30%的復合增長速度;從這個事實可以看出,制造端的擴產能力并不是主要約束,行業在“把工廠建出來”這件事上運轉得相當不錯。
就成本而言,光伏發電已經是國際能源署認定的“人類歷史上最便宜的電力來源”。也就是說,成本已經降到了不再構成推廣瓶頸的水平——當然,光伏再便宜一些,會進一步推動裝機增長,我也相信成本還會繼續下降,但成本已經不是現在這道“終極約束”了。
所以,如果要說現階段、乃至可預見未來的關鍵瓶頸,我會把票投給:電網和系統層面的消納與調度能力,而不是電池片本身的成本或制造能力。
有媒體問,現在光伏正在加速和儲能、AI、氫能等融合,出現了“光儲充一體化”、“虛擬電廠(VPP)”等新業態。您怎么看這些模式對未來能源系統的顛覆性影響?在構建新型電力系統的過程中,最大的技術挑戰和商業模式創新點分別是什么?
馬丁·格林教授:
在澳大利亞,目前光伏發電已經貢獻了大約 20% 的全國用電量。盡管中國的光伏裝機總量遠遠高于澳大利亞,但在中國電力系統中的占比還沒這么高。所以,澳大利亞正在面對的問題,很可能就是其他國家未來會遇到的問題。
在澳大利亞,絕大多數光伏系統都是居民屋頂電站,由家庭私人持有。隨著光伏占比的升高,儲能的安裝也在快速增加:近期主要是鋰電池儲能和抽水蓄能這兩類方案;同時,和世界其他很多地區一樣,人們對氫能作為中長期儲能和能源載體,也非常感興趣。
可以看到的趨勢是:家庭開始對自己的“發電和用電”承擔越來越多的責任;通過家庭儲能系統和智能控制設備,把發電和負荷更好地匹配起來。從更長遠來看,這會推動電力系統朝著一個方向演進:“更多分布式的、自主的發電者”,每個家庭或用戶既是用電者,也是一定程度上的“電力生產者”,并主動管理自己的用電方式。
在這個過程中,價格信號和商業模式創新會非常關鍵。澳大利亞馬上要做一個很有意思的試驗:政府計劃在中午時段實行“零電價”或者接近免費的電價,希望通過這樣的方式,把一部分本來集中在晚高峰的用電需求,引導到太陽能最充足的中午時段。
這個試驗背后的邏輯,就是你提到的那種“系統層面的大調整”——通過電價機制、負荷轉移、用戶側儲能和智能控制,讓可再生能源發電曲線和用電負荷曲線契合得更好。
所以,在我看來:技術挑戰主要在于:如何在大規模分布式光伏和儲能條件下,重新設計電網和控制系統,使之能夠安全、穩定地接納高比例的光伏和風電;商業模式創新方面,會出現很多類似“中午免費電”“峰谷分時電價+儲能”“用戶側聚合參與電網調度”的方案,用各種方式去激勵負荷跟著太陽走,而不是讓電網單向為負荷服務。
05中國光伏的全球化
有媒體問,中國現在是全球光伏產業的領軍者,但在各國都強調供應鏈本地化的背景下,中國該如何跳出“單純輸出制造產能”的模式,建立新的、可持續的競爭優勢?
馬丁·格林教授:
這是個相當難回答的問題。
在光伏技術方面,中國目前的領先優勢非常明顯,以至于在可以預見的時間內,很難想象還有哪個國家能在競爭力上真正追上來。在這樣的格局下,如果其他國家希望在本國發展光伏制造業,我認為大概率需要中國企業的參與。
一種我能看到的可行模式是,通過合資公司,或者由中國企業在當地設立全資或控股子公司,一方面滿足當地“要有本地制造”的政治和產業訴求,另一方面也讓這些國家能夠獲得真正有競爭力的光伏技術。
所以,我可以想象,未來中國企業在全球扮演的角色,會是在不同國家設立制造基地,通過合資或子公司形式把技術和產能“本地化”輸出,形成一種新的、中國主導的全球布局模式。
后 記
趕碳號認為,馬丁·格林教授更多是站在科學家的角度、學術的維度上看待鈣鈦礦技術所處的發展階段。他強調的是材料體系的長期穩定性、全壽命度電成本,以及在電網消納、新型電力系統中的真實作用,而不是單一效率紀錄或短期情緒。馬丁·格林教授的鮮明觀點,可以給在當前受到熱捧的鈣鈦礦降降溫。無論是企業,還是地方政府,還是投資者,都有必要冷靜冷靜。
另外,對中國光伏產業來說,如果想要持續領跑,肯定不能固守在已有優勢上,必須要在不確定的技術路線上提前布局、主動試錯。鈣鈦礦也好,甚至是尚未被發現的新材料,越是存在不確定性,機會就越大。風投,本身就是風險投資。在關系到下一代電池技術主導權的方向上,我們寧可做錯,也不能錯過,避免讓競爭對手通過新技術直接翻盤。
所以,我們不是簡單地賭一把,而是在已有產業體系和工程能力基礎上,理性承擔一部分必要的技術風險,既要聽得進去像馬丁·格林教授這樣的冷靜提醒,又要保留足夠的進取心和試錯空間,真正做到在風險可控前提下為未來下注。
鈣鈦礦即使不行,也不能代表別的材料不行。
趕碳號聯想到當下火爆的AI,算力硬件目前大洋對岸顯然更強,但是未來的AI應用,我們大概率會遙遙領先。新技術、新材料、新業態,新商業模式,將層出不窮。也許,下一代的光伏技術大躍遷,就是通過AI來實現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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