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小說《直人》中,美國作家理查德·拉索用復古式的幽默語言描寫了中年知識分子的婚姻危機和學術混亂,故事涉及的主題和人物群像令人聯想到錢鐘書的小說《圍城》。不過作為美國版本的“圍城”,理查德·拉索的小說有著更多填充式的元素,這讓小說的人物更加豐富,卻也導致小說變得冗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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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查德·拉索(Richard Russo),美國作家,1949年出生,善于描述被工業破壞的小城鎮和為生活所累的人們,他筆下的人物常常是那些個性幽默又往往不走運的人。
撰文 | 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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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人》
作者:(美)理查德·拉索
譯者:姜小瑁
版本:大方|中信出版集團 2025年5月
“美國愚人”的寫作主題
我們知道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類大多數都是愚人——甚至也包括我們自己,但在文學中“愚人”的體現有太多種方式。幽默與諷刺在這個主題上必然不是最理想的方式,但它一定是最露骨的方式,而且這種方式還能夠在表現愚人社會這一主題的同時呈現人性中平凡與溫情的部分。這種文風構成了美國早期文學的經典風格,其中馬克·吐溫可以視為這種文學風格的代表作家。不過這種文風自索爾·貝婁的年代之后便漸漸式微,現在它幾乎成為一種懷舊的復古風格,現代讀者似乎更傾向于主題尖銳的文學作品,而幽默與諷刺則顯得過于溫和。理查德·拉索則在當代重拾了這種復古的美國文風,他迄今為止的每一部小說的敘事氛圍都極為統一,在幽默的筆調中書寫美國社會的“愚人”,描寫現代美國人的日常生活,并在其中書寫了普通人那種滑稽又可敬的生活斗爭。
理查德·拉索并不是一個有天賦的作家。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在曾經的寫作班上,天賦比他卓越的同學比比皆是。理查德·拉索的寫作課老師認為,一個人如果想要成為好作家,那就得在寫出好作品之前寫出1000頁糟糕的文字,而如果是拉索的話,那可能得至少寫上2000頁才行。他從未在寫作課上拿過A的成績,在寫作練習上毫不起眼,也沒人幫助他出版作品。但在創意寫作課程結束的40年后,理查德·拉索是所有人中唯一獲得了普利策文學獎的學生。對此,理查德·拉索認為,寫作本身是個艱難的過程,“如同人生本身,充滿艱辛。而每天,都有許多更加才華橫溢的人放棄了這件事情”。他相信音樂評論家馬爾科姆·格拉德維爾的“一萬小時定律”——即人類需要一萬小時的練習才能夠讓大腦徹底運用天賦。理查德·拉索在寫作過程中像他的外祖父一樣信奉著工匠精神,他時常會想起自己的祖父加入工匠行會后當了多年學徒才最終打磨出了自己的手藝,而寫作同樣如此。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理查德·拉索盡管認為自己并沒有寫作天賦,然而他的確擁有著創作幽默諷刺文學所需的首要特質,即一種并不消磨于世界規則中的性格。他在讀取博士學位的過程中決定轉向文學創作,原因在于他無法接受傳統學院研究的束縛。在理查德·拉索的眼中,文學院所從事的工作有些滑稽,特別是在現代,如果一個文學博士要在研究中做出些什么,最佳選擇是去研讀那些極為冷門的后現代元小說作家,這樣才有可能在所謂的學術創新領域寫出新的見解,而假如選擇麥爾維爾、塞萬提斯這些經典作家,則不會獲取任何學術成果。諷刺的是,這種文學研究卻恰好與文學閱讀背道而馳,真正的文學經典在文學研究中反而不被青睞,粗制濫造的元小說作品卻會幫助研究者取得極高的文學成就。理查德·拉索就此退出了文學研究,轉而開始文學創作。
國內譯本將理查德·拉索的小說翻譯成“愚人二部曲”,分別是《愚人沙利》《愚人雷默》,但其實它們的英文原名分別是《Nobody’ s Fool》《Everybody’s Fool》,以及還有一本2023年剛剛出版的《Somebody’s Fool》,算是愚人三部曲,分別對應著“沒有人是傻瓜”“每個人都是傻瓜”和“我們都是某個人的傻瓜”這三個主題。其中,前兩部作品以小鎮人物為中心,頗具約翰·歐文的故事風格,講述小鎮人物在日常生活中的漩渦與苦樂。而2023年的新書被稱為三本書中最好的一部。理查德·拉索在美國新冠疫情和弗洛伊德抗議等事件爆發的年份創作了這本小說,在這本小說中,“愚人”不再僅僅是一種日常生活的幽默諷刺,轉而具有了一些鮮明的政治意義。書中的當地居民被報紙宣傳愚弄,在分裂的政治言論中讓自己的生活陷入漩渦,美國文學評論認為這本小說非常契合特朗普成為美國總統后所導致的混亂局面,而這個相關的政治背景,理查德·拉索也在小說中有所體現。
相比之下,拉索一直認為《直人》是他寫過的最輕松的小說。這本小說所諷刺的“愚人”對象是大學里的知識分子們。拉索的大學經歷以及對文學研究的質疑都幫助他在小說中構建出很多順理成章的情節。同時,這本小說也諷刺了大學經費和學術機構的僵化。在理查德·拉索上大學的時候,曾經有教授因為無法得到經費而憂心忡忡,那位教授在和拉索于池塘邊散步的時候說,“也許我要每天殺一只池塘里的鴨子,他們才會意識到學術經費的必要性。”這只是一句隨口的閑聊。但在小說《直人》中,威廉·亨利·德弗羅真的因為學術經費而殺掉了池塘里的鴨子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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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IC photo
關于中年危機
與學術低谷的故事
小說的主人公威廉·亨利·德弗羅在《直人》故事的開篇就遭遇了嚴重的危機。作者盡可能從生活的每一個細節來描寫這位大學中年教師的失敗之處,包括他已經多年沒有更換的舊車,被嘲諷且蔑視的場景,同事泰迪單戀德弗羅的妻子莉莉而形成的微妙關系,以及臉上的傷痕等等。德弗羅破損的鼻子也是拜同事所賜,由于大學決定削減文學院的經費,導致今年只能騰出一個新職位,德弗羅不得不和同事們開會討論。在《直人》所描述的教授會議中,我們能看到每個人都作為一種標簽而發言,有人象征著古典文學精神,有人象征著現代主義,有人象征著女權主義。這些分類讓教授之間格格不入,例如坎貝爾·惠默自從研究女性主義之后就留起了馬尾,他不能接受任何人僅使用陽性代詞,口頭禪是說話時補充一句“女性亦然”。而在新職位的研討會上,給出不同意見的大學教授們也打著各自的算盤,一位名叫格雷茜的教授是目前唯一寫作詩歌并教授二十世紀英國文學的人,她想要否定掉某位求職者的原因是她不希望在學院里出現專業與自己重疊的競爭者。格雷茜認為大學里不需要第二位詩人,而德弗羅正是因為嘲諷地發問“那我們的第一位詩人是誰啊”而被格雷茜扔過來的線圈本刺穿了鼻子。
這種混亂而滑稽的場景只是《直人》描寫的大學生活中的一幕。回到家中,威廉·亨利·德弗羅還需要處理自己和妻子的感情問題、女兒婚姻的破裂以及自己身體機能的老化。他需要接受自己開始頻繁尿失禁的現狀——一種文學中非常陳舊的對于男性身體機能衰退的暗示,同時也沒有什么比這種事情更能夠挫敗男性的自信。而在大學里,德弗羅的工作也并不理想,他教授寫作課,但課堂上的學生對于文學精神并無太多興趣,反而更喜歡在寫作中大量鋪陳類似奸殺場景之類的低俗描寫。再加上大學的經費削減,已經身處中年的德弗羅不僅要面對危機,還要面對生活意義的搖搖欲墜。他在池塘旁邊散步的時候恰好碰到了來到校園采訪的記者,面對記者的問題德弗羅按捺不住情緒的爆發,對著直播鏡頭高喊如果大學不分配足夠的經費的話,他就每天在學校的池塘里殺掉一只鴨子。在小說中,德弗羅真的這么干了。動物保護者站在大學里抗議示威,課堂上德弗羅和學生們的探討話題從文學變成了“應不應該宰掉鴨子”,完全是一場混亂的哲學場景。“我讓他們以論文的形式提交自己的建議,可他們還沒來得及把論文交上來,我就顯然自顧自地宰了幾只大鵝”。順便一提,小說中的德弗羅教授沒有分清鴨子和鵝這兩種動物。
英美文學評論對這個場景提出了質疑,因為《直人》這部小說讓鵝被無辜屠戮顯然不太符合現代的價值觀,雖然在文學虛構中這種行為也并無不可,只要它能夠從某種意義上為故事主題而服務,但《直人》這部小說也在結局完全忽略了這一點,那些鵝似乎就這樣白白死掉了。同時,小說所涉及的對文學教授和文學學生的諷刺性描寫,也讓作者理查德·拉索忐忑不安,在舉行讀書會的時候他很擔心自己遭遇抗議,但在現場卻發現大量來自文學院的讀者裝扮成小說中德弗羅教授的樣子——戴著眼鏡和因為鼻子受傷而佩戴的塑料鼻子——對《直人》所諷刺的文學專業表示支持。很明顯,理查德·拉索的這部小說運用幽默諷刺的方式,刺穿了存在于大學機構中的虛偽與荒唐之處,也激發了人們對文學研究這種僵化體制的不滿。不過作為一部小說,它依舊存在著很多缺陷。也許是受到昔日導師“必須先寫出1000頁爛文字”的啟發,理查德·拉索的每一部小說其實都存在著冗長的毛病,它們的人物與場景過多,故事結構又過于蒼白,更像是一集接一集的電視劇而不是一本擁有整體凝聚感的小說。總是匆匆結尾的結局和略顯刻意老套的情節轉折都讓拉索小說的文學價值大打折扣,同時,他在語言方面也有所欠缺。但這并不妨礙理查德·拉索的小說一直受到大量讀者的青睞。畢竟,我們并不是永遠需要最完美的小說,有時那些能夠用引發笑聲的方式刺穿某種社會現象的小說,也是我們這個世界所需要的作品。
本文為獨家原創文章。作者:宮子;編輯:李永博;校對:薛京寧。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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