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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七七”抗戰后,邵循正(心恒,1909—1972)師與先父鄭天挺(毅生,1899—1981)先生同任教于西南聯合大學歷史系。兩人同為福建人,又都家于福州,故情感上倍覺親密。
1938年春,西南聯大文法學院暫設于云南蒙自。當時鄭先生正講授隋唐史,故關注西南邊疆史地問題,先后寫出《發羌之地望與對音》等一組文章,其中“發羌”一文影響更大。
《新唐書·吐蕃傳》中提到吐蕃是“發羌”之后裔。鄭先生在讀該傳中,發現“發羌”很可能即是西藏土名Bod之對音。于是用唐代有關史籍,以地理證“發羌”之地望,以古音證“發”字與Bod可相對,從而得出“發羌”即Bod對音之結論。
當時北大、清華、南開三校的教授生活有了很大的變化:共住一樓,大多單身,一二人一室,同桌共飯,共同散步、閑談,關系極為融洽。
鄭先生寫好該文后,即求教于陳寅恪、羅常培、邵循正等人。陳先生曾為該文訂正梵文對音及佛經名稱,羅先生就音韻學方面提供有關證明,邵師則據伊蘭(波斯)語為之補充譯文。這種對學術問題時有磋商,彼此團結共勉的精神,實為學術界的一段佳話,難能可貴。鄭先生在文章修改后,寫了一段極為興奮的跋語:
二十七年(1938)六月,余草此文畢,就正于陳寅恪、羅莘田(常培)、陳雪屏、魏建功、姚從吾、邵心恒(循正)、邱大年(椿)諸公。此文原題曰《發羌釋》,繼改今名,遵莘田、雪屏之教也。余初以“失范延”與“帆延”為古今地名之異,心恒據伊蘭語為正之。譯文以d對t,從吾舉佛陀為證;稿中朱筆皆莘田所改;其反切及聲類所屬,皆傅君懋 所查。此文繕正后,寅恪又為訂正梵文對音及佛經名稱(《大集經·月藏菩薩分》文中誤作《月藏經》)多處,此稿不能覓也。寅恪對此說深贊許,尤增余興趣與努力,并識之。
七月十六日晨,天挺在蒙自
邵師當時尚不及三十歲,又精通多種語言,并得以與諸專家并列,說明邵師學問之淵博,令人崇敬。
二
1938年夏,聯大文法學院自蒙自遷回昆明。與此同時,鄭先生得知其表兄張耀曾(镕西,云南大理人,1885—1938)先生在上海去世。鄭先生自幼系孤兒,幼時曾寄養在張家,故與張府中人關系極為密切。他決定去上海為其表兄料理后事。恰此時邵師亦擬北上探親,于是決定二人同行。
當時由北向南至昆明,大多只能坐船經香港去越南海防,然后乘滇越路火車至昆明,一路備極辛勞。如北還,亦須經海防、香港搭船北上。
鄭、邵二人自8月23日由昆明出發,26日下午才抵海防。30日上午由海防開船,船名太原號,屬英商太古公司,常往來于上海、香港,上海、海防間,以運貨為主。他們坐的是統艙,價安南幣25.75元(當時安南幣1元相當于國幣1.7元)。統艙居最下,室熱不堪,簡直透不過氣來。于是兩人另以越幣5元向茶房租帆布床,這樣可以將床放至船尾甲板上,得以呼吸新鮮空氣。但如遇雨則須移避。甲板上除船家外,尚有不少商販由海防運至香港,其所攜之雞籠、魚罟,時有惡臭,令人不堪。9月4日船至香港后,雞籠魚罟則無;而6日再上船后,甲板上突增旅客百余人,一無隙地,行走頗艱。旅客多江浙難民,婦孺為多。船中尚有婦女乞錢者,倍覺憐憫,二人乃周濟之。9月10日船始達上海,合計共走十九天才至上海,其艱難可知。
邵師到上海后,還須坐船北上,于是入住滄州飯店十一天,于9月21日乘順天輪赴天津轉北平。此行省親光路上計費去一月時間,所費亦不貲。
鄭先生在上海逗留約兩月,并未回北平看望子女,而是坐船在11月9日徑回香港。11月12日在香港又碰見邵師,正準備由港轉回昆明。
鄭先生回到昆明已是11月22日,此行共三個月,而由上海經香港、海防回昆明亦走十四天。戰時教授們南北往返之艱苦,于茲可知。
三
聯大教授們單身的不少,時有聚餐,大多采取AA制,有時也聚于某人家中,狀多愉快。一次,大概在1942年或1943年左右,大家餐后猜謎語。有人提議猜測抗日戰爭會何時勝利?這本是大家最關心的,故而大家踴躍參與,眾說紛紜,有某人猜:明年我生日大約可以勝利;也有人猜,明年某個節日或可以勝利,大多猜的時間定在1944年以前。唯獨邵師猜的是1945年10月10日。鄭先生于是在日記中,把各自所述時間記了下來,看看誰猜的更接近事實。事后看來,還是邵師有眼光,估計得比較貼近。
邵師與鄭先生經常長談,或曰無所不談。1944年春節,鄭先生去北門街71號宿舍去看邵師。在其屋中,邵師忽問:外邊傳言你將出任林森大學校長(林原為國府主席,福建人,1943年剛去世,故傳言將設立林森大學以紀念之,后未實現)?鄭立即表示,此系謠言,不可信。并在當晚日記中寫下對自己的評語:
余近年來讀書自好,不求聞達;且與當軸暨林故主席一無淵源,何能征辟相及?縱有其議,疏惰之陋,更少儲才,又何足以赴之哉!此事寸心甚明,非是客氣也。
四
1946年暑假,西南聯大解散,鄭先生回北大,任史學系主任,邵師回清華歷史系任教。兩人雖城里城外相隔較遠,但北大史學系卻每年都請邵師講課,友誼長存。
解放后,鄭先生仍主持北大史學系,而邵師則任清華歷史系主任,兩人的合作又趨密切。當時北大請邵師講授中國近代史,邵師對鄭先生說,講中國近代史應我倆合作,你講內政,我講外交。這確實是個好建議,鄭先生也認為:可謂佳配。可惜鄭先生于1952年院系調整時,奉某人命,調至南開大學,兩人的合作開課未能實現。
1951年6月底,一次在城內開會,鄭先生碰到時在清華歷史系任教的孫毓棠先生。孫說:邵師與歷史系的年輕人在編輯中國近代史資料問題上意見不一,少壯主張系中合作,邵認為系委托個人,與系無干。前送稿費二百萬(舊幣),邵自收,未向系中言及,日前史學會人談及始知之。鄭先生讓孫先生婉言告邵,注意此事。7月下旬,邵師與鄭先生在城內開會,邵師謂已辭歷史系主任,由周一良師繼。第二天,鄭先生又見到孫先生,孫說,邵師因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事,清華當局極注意,故不能不辭。年來細小之事積累亦多。周一良現正參加土改,已去信促歸。未歸前成立三人小組,由丁則良、孫毓棠、陳慶華組成,丁為召集人。
鄭先生聞后,極覺驚訝與惋惜。他在日記中寫道:
十年前,清華在昆明有少壯抨擊元老之事,心恒為之領袖。今日(邵)以未能照顧年青朋友之意見致有此失,可惜之至。心恒學問為儕輩冠冕,又易于合作,于其去職,不勝惆悵。
言辭之間,鄭老深表惋惜。鄭、邵二人之情誼,躍然紙上。
2010年5月6日于南開大學東村
來源:鄭克晟:《從未名湖到新開湖:鄭克晟師友雜憶》,中華書局,202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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