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導報 筆會專欄
道樂軒 裘 索
書房的案頭攤開的古籍里,詩人李白如藤蔓般衍生出枝枝葉葉:李白字太白號“青蓮居士”又稱“謫仙人”。名字號的蔓衍間,仿佛看見那個仗劍去國、辭親遠游的詩人在名號中尋找著精神的出口。蘇軾在黃州東坡墾荒時自號“東坡居士”,暗隱著從廟堂到草野的轉身,一個士大夫在官場受挫后重新建構的內心世界。齋名堂號則是文人精心耕耘的紙上園林,歸有光方丈之地的書齋名其為“項脊軒”,這個骨骼意象的堂號卻掂量出別樣的文化厚重。這些名號如同文人的人設,在每一次詩文吟詠中不斷強化著自身的文化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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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昌碩這個最終鐫刻在中國近代藝術史上的名字,如同歷經千錘百煉的金石碑拓,從“俊卿”到“缶翁”的生命軌跡,在每一次名號的更迭都留下金石宇宙的文化印記。他的別名齋號是稱謂、更是一部用篆刀刻寫的精神自傳,記載著一個文人藝術家在時代變革中的文化堅守和藝術突圍。1882年三十九歲的吳昌碩篆下一方“缶廬”之印,這個日后成為缶翁最為著名的齋號看似隨意卻來自一段苦澀而詩意的往事,暗含著一個文人在物質匱乏中對精神富足的恪守。每當他在作品上鈐印“缶廬”時,似乎都在重申一種藝術語言:最崇高的美往往藏于最樸素的器物之中。后來他又自號“老缶”、“缶道人”,將樸拙之美提升至哲學高度。而“苦鐵”這個充滿金屬質感別號的由來更是見風見骨。年過半百的吳昌碩因戰亂流離失所,卻以“鐵”自喻其志,折射出他似鐵線篆般剛勁。晚年他又號“大聾”,以耳疾自嘲,隱喻“大智若聾”的高邁境界,與八大山人“啞”字款有異曲同工之妙。在吳昌碩所有的別號中大聾是我的最愛,可寶可藏的大聾落款的印石我時而掌中拜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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齋號“癖斯堂”最能體現缶翁對藝術的癡迷,道出了他對金石文字近乎病態的執著。在這個虛擬的空間里,他晨昏摩挲鐘鼎碑石,將三千年前的文字韻律轉化為筆下的枯藤渴筆。《石鼓文》臨本中的每筆都帶著"癖斯"的狂熱。而"削觚廬"則顯示了他對古法的解構勇氣,"觚"為商周酒器,也是古文字載體的象征,吳昌碩以"削"字破之,這種對傳統的創造性”破壞”,在他七十六歲所作的《墨荷》中演繹得酣暢淋漓,荷莖如篆如隸,昭彰了"削"后的古法新貌。最富詩意的當屬"酸寒尉"這個自嘲式齋號。四十六歲的吳昌碩任江蘇安東縣令,僅一月安東令便掛冠而去,刻"酸寒尉印”以紀。這個充滿戲劇性的名號,印證著傳統文人的仕隱掙扎。他六十八歲取號"破荷亭長",其短暫涉足官場而不隨流俗,為筆下那些看似潦草實則力透紙背的墨荷尋找精神歸宿。荷葉邊緣如金石剝蝕,題款"破荷亭長寫意",名與畫共同構建出一個殘缺而高潔清雅的靈魂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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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昌碩的名號系統里,印章藝術可謂最為妙諦的注腳。他一生刻印數千,“一月安東令”朱文印記錄仕途挫折;“勇于不敢”白文印道出藝術哲理;“無須老人”則是對衰老的幽默違抗。這些方寸間的印文構筑了缶翁人生履歷的生命軌跡。西泠印社藏其七十歲那年篆刻的"且飲墨瀋一升"印,邊款記載:“昌碩先生嗜飲,尤好飲墨。”這名號與印文,將藝術創作升華為生命本能。暮年的吳昌碩常鈐“歸仁里民”印,這個充滿鄉土情懷的名號,不由讓我想起徐三庚的“下里巴人”的印文,暗示著所有藝術探索的終極歸宿。就像他八十四歲臨終前所作的《蘭花圖》,寥寥數筆,所有的名號、所有的輝煌最終歸于一縷幽香。從“蒼石”的年輕氣盛,到“缶翁”的老辣渾厚;從“苦鐵”的自我砥礪,到“大聾”的超然物外,上海吳昌碩紀念館陳列的那方“虛素”之印,或許是他名號哲學的最善總結——在極度的藝術充實后,回歸生命的本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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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文人多字號,每一個名號都是一次身份的重生,本質上是禮法社會中的精神越獄。承繼諸多華夏文化的東瀛國,在茶室門楣上懸掛的"殘月庵",在茶筅調制的茶湯里,仿佛投映著千利休的“拋筌齋”法號。看似簡單的名號,實則是東方文人精心構筑的精神家園,也是在塵世中安放靈魂的處所。比較中日的命名傳統,我們會發現它們如同一枚鏡子的兩面,華夏文人的名號像流動的水,隨著人生境遇變化而漸次變化。陸游晚年號“放翁”,詩詞的字里行間都是對禮法束縛的掙脫,白居易擁有“香山居士”、“醉吟先生”等數十個別號,每一個都對應著樂天不同時期的人生境遇;而大和民族的道名則凝固似冰,嚴守既定傳承。茶道千家歷代家元都承繼“宗”之名,這個茶名已然超越個人成為流派的精神容器。中國文人通過名號來拓展精神空間,日本藝道則通過名號的固化來傳承藝能精髓,就像蘇州園林探求移步換景,而京都枯山水執著于永恒不變一樣。當我們在古籍中邂逅“東坡居士”四個字,在茶室前相逢“不審庵”的門楣,這些用心構筑的名號依然在為漂泊的精神提供一個可辨識的港灣,踐行著最初的使命,映照著的終究是東方文人尋找家園的永恒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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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文人多名號,魯迅筆名多達百余個,日華女作協的不少姐妹也筆名,而我卻一個也沒有,但我有花號和茶名,是被動授予的。直至可以申請花名雅號的花道履歷過了很多年月我都未曾去辦理注冊花號的手續,花道研究院提示我后,行業大佬的指導老師建議在她的菊地瑞月中取一個瑞字,在師姐松木洋子中取一個松,雅號不妨為瑞松吧,這樣咱仨的連同感會更強化些,感覺瑞松這二個日漢字和自己的志趣也不失匹配度,這樣在花道手冊扉頁的雅號欄目中有了瑞松的記載,這不僅僅是個人情趣的表達,似乎還是技藝傳承的密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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較之花道中的雅號,茶道中的茶名則是得之不易。茶名是家元授予的修行憑證,更是流派傳承中的神圣印記。當千利休被豐臣秀吉賜死時,他留下的不僅是"和敬清寂"的茶道精神,更有一套完整的命名體系,后世茶人將“利休”這個居士號奉為圭臬。名號是內在修為的外顯,這是日本藝道命名的本質。如里千家十一代玄玄齋創設的“又隱”茶室名,實為茶道美學的密碼本。當茶道修業到一定的段位時,家元會授予“宗”字,修道者再擇取一字,立為茶名。我為自己擇取“典”字,發現“宗典”茶名雷同頗多,師匠建議換取發音相同、字義相近的“天”字,就此以“宗天”茶名入冊。日本茶道中的茶名往往伴隨著秘傳書卷的交接,成為了一部"活著的秘笈,被授予茶名時,實際是承接了流派茶道的正統印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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