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電話鈴聲像一把尖銳的鑿子，鑿破了醫院走廊里凝固的沉寂。
我正端著剛從食堂打來的病號飯，騰出一只手摸出手機。
屏幕上跳動的是兒子班主任葉玉瑩的名字，我的心莫名一緊。
“晟睿媽媽嗎？我是葉老師，有件非常嚴重的事必須跟你溝通！”
電話那頭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穿透耳膜。
“你兒子曹晟睿這學期的作業，全是網上抄來的，一模一樣！”
我的手一抖，差點打翻手里的飯盒，滾燙的湯汁濺到手背上。
消毒水的氣味混合著飯菜的熱氣，熏得我一陣眩暈。
“葉老師……您是不是搞錯了？”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我兒子曹晟睿……這學期……不是一直在住院嗎？”
電話那頭瞬間陷入死一般的寂靜，只剩下電流細微的滋滋聲。
這寂靜比剛才的質問更讓人心慌，一個巨大的問號沉甸甸地壓了下來。
我靠在冰涼的墻壁上，看著走廊盡頭兒子病房那扇緊閉的門。
01
醫院走廊的燈光總是過于明亮，照得一切無所遁形，包括疲憊。
我端著飯盒，推開307病房的門，盡量讓臉上掛起輕松的笑意。
“睿睿，看媽媽給你帶了什么？你最愛吃的蒸蛋羹。”
曹晟睿靠在病床上，小臉蒼白，鼻子里還插著氧氣管。
聽見我的聲音，他抬起眼皮，虛弱地笑了笑：“媽媽。”
那笑容像冬日里微弱的光，瞬間驅散了我心頭的陰霾，也暫時壓下了剛才電話帶來的驚濤駭浪。
我把飯盒放在床頭柜上，調整了一下他背后的枕頭。
手指不經意觸碰到他嶙峋的肩胛骨，心里又是一陣酸楚。
十歲的孩子，本該在外面奔跑嬉鬧，現在卻被困在這方寸之間的病床上。
“今天感覺怎么樣？趙醫生早上查房怎么說？”我舀起一勺蛋羹，輕輕吹涼。
“還是那樣，有點悶。”他聲音很小，帶著孩子氣的沙啞，“趙醫生說……要慢慢來。”
他的病很罕見，醫生說需要長期治療，費用高昂，像一座無形的大山。
病房里很安靜，只有儀器規律的滴答聲和窗外隱約傳來的車流聲。
我喂他吃著飯，目光掃過床頭柜上堆放的藥瓶和幾本被他翻得卷邊的舊書。
那些是上學期他健康時用的課本，住院后，學業自然就中斷了。
葉老師的那通電話，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最柔軟的地方。
作業？抄襲？這怎么可能呢？
“媽媽，你怎么了？”曹晟睿敏感地察覺到我片刻的走神。
“沒事，”我趕緊收斂心神，用紙巾擦擦他的嘴角，“就是在想……等你好了，落下的功課怎么辦。”
他垂下眼睫，長長的影子落在瘦削的臉頰上：“我會努力補上的。”
這話聽著懂事，卻讓我鼻子一酸。
丈夫唐剛捷晚上來換班時，我已經收拾好了情緒。
不能讓他再添煩惱了，他為了醫藥費，已經兼了兩份工，眼里的血絲就沒消過。
“今天怎么樣？”他風塵仆仆地進來，帶著一身寒氣，先摸了摸兒子的額頭。
“還好，”我接過他脫下的外套，“剛吃了藥睡了。”
唐剛捷走到床邊，凝視著兒子熟睡的臉，嘆了口氣，聲音里滿是疲憊。
“公司那邊催你回去上班了？”我輕聲問，給他倒了杯熱水。
“嗯，主管說不能再請假了。”他搓了把臉，“可睿睿這邊……”
“我頂得住，”我打斷他，“你先顧好工作，錢不能斷。”
我們沉默地對坐著，病房里只有彼此沉重的呼吸聲。
窗外夜色漸濃，城市的霓虹透過窗戶，在雪白的床單上投下模糊的光影。
我終究沒有提起葉老師那個詭異的電話。
也許真是系統出錯，或者老師搞混了名字？
在這種時候，我寧愿相信這是一個微不足道的誤會。
02
接下來的兩天，我刻意不去想那個電話，全心撲在照顧兒子上。
曹晟睿的精神時好時壞，好的時候會靠著枕頭看會兒書，或者擺弄幾下魔方。
但他似乎比以前更沉默了，常常望著窗外發呆，問他在想什么，他只是搖頭。
有時我半夜醒來，會看到他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眼神空洞。
我問是不是不舒服，他又說沒有，催我快睡。
這種微妙的異常，像水面下暗涌的潛流，讓我隱隱不安。
第三天下午，曹晟睿做完一項檢查后睡著了。
我正給他掖被角，手機再次震動，屏幕上赫然又是“葉老師”。
我的心猛地一沉，猶豫了一下，拿著手機快步走到走廊盡頭的開水間。
“晟睿媽媽，我希望你重視起來！”葉老師的語氣比上次更嚴厲，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
“我核實過了，曹晟睿的作業每次都是按時通過網絡提交的，字跡工整，內容‘完整’！”
她特別加重了“完整”兩個字，諷刺意味十足。
“各科老師都反映了，作業正確率高得不像話，尤其是數學，步驟清晰得像是標準答案！”
開水間里彌漫著水蒸氣，悶得我喘不過氣。
“葉老師，我再次跟您確認，曹晟睿因為患有罕見病，這學期一天學都沒上過。”
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但指尖卻在不受控制地發涼。
“他一直住在市三院兒科病房，醫生和護士都可以作證，他怎么可能提交作業？”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后是翻動紙張的窸窣聲。
“學籍檔案里的家庭住址和聯系電話都沒錯，提交作業的IP地址也顯示在本市。”
葉老師的聲音帶著公事公辦的冷硬：“我希望家長能配合調查，而不是一味推脫。”
推脫？這兩個字像針一樣扎在我心上。
“葉老師，我沒有推脫，我說的是事實！”我的聲音忍不住提高了些。
“一個連下床都困難的孩子，怎么抄襲？用什么設備提交？”
“那就需要你們家長自查了！”葉老師似乎也動了氣，“孩子這種行為非常嚴重！”
“如果他繼續這樣，不僅會影響他的期末考評，甚至可能涉及誠信檔案問題！”
誠信檔案？對于一個生命都可能朝不保夕的孩子？
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和委屈涌上心頭，堵得我喉嚨發緊。
“葉老師……”我還想說什么，對方已經掛斷了電話，只剩下一串忙音。
我靠在冰冷的瓷磚墻上，渾身發冷。
開水器咕嘟咕嘟地響著，蒸汽模糊了窗戶，也模糊了我的視線。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難道真有人冒用了我兒子的名字和信息？
03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病房，曹晟睿還沒醒，眉頭微微蹙著，像是在做噩夢。
我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看著他那張酷似他父親的小臉，心亂如麻。
葉老師斬釘截鐵的語氣不像作假，IP地址、按時提交、字跡工整……
這些具體的細節，編織成一張令人困惑的網。
難道睿睿背著我，偷偷用了什么電子設備？
可他的手機早在住院時就收起來了，怕影響休息，病房里也沒有電腦。
我環顧四周，除了必備的生活用品和幾本書，再無長物。
唐剛捷晚上來的時候，我終于忍不住把兩次電話的內容告訴了他。
他聽完，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第一反應是：“搞錯了吧？肯定是學校系統問題。”
“或者哪個調皮孩子冒用了睿睿的名字？現在的小孩，電腦玩得比大人還溜。”
他脫下外套，習慣性地先去查看輸液瓶里的剩余藥量。
“我也希望是誤會，”我憂心忡忡地說，“但葉老師說得很肯定，IP地址就在本市。”
“本市范圍大了去了，”唐剛捷不以為然地擺擺手，“說不定是鄰居家小孩惡作劇。”
他走到床邊，看著兒子沉睡的臉，語氣緩和下來：“你別胡思亂想，現在最重要的是睿睿的病。”
“趙醫生今天不是說，下一步的治療方案還需要觀察幾天才能定嗎？”
“我知道，”我嘆了口氣，“可是這件事像根刺一樣扎在心里，不舒服。”
“萬一……我是說萬一，真有什么我們不知道的情況呢？”
唐剛捷轉過身，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心很粗糙，卻很溫暖。
“梓琳，你太累了，”他看著我眼下的烏青，語氣帶著心疼，“精神壓力太大容易胡思亂想。”
“睿睿這個樣子，我們得穩住，不能自亂陣腳。”
他的話有道理，眼下確實沒有比兒子的健康更重要的事。
可那種不對勁的感覺，像墻角潮濕處滋生的霉斑，悄無聲息地蔓延。
夜里，我躺在陪護床上，輾轉難眠。
月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地上劃出一道道明暗相間的條紋。
我聽著兒子均勻的呼吸聲，忽然想起一些細微的片段。
有時我清晨醒來，會覺得睿睿的被子不像睡前蓋得那么整齊。
有時他會說夜里護士阿姨來量過體溫，可我似乎并未察覺。
還有幾次，我發現他放在床頭柜上的鉛筆似乎被人動過，筆尖磨禿了一點。
當時我只以為是護士記錄數據時借用了一下，或者他自己無聊時畫的。
現在串起來，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蹊蹺。
我側過身，借著微光凝視兒子熟睡的側臉。
他睫毛很長，像兩把小扇子，在眼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
這張臉如此天真無邪，怎么會和“抄襲”“欺騙”這樣的字眼聯系在一起？
一定是我想多了。我強迫自己閉上眼睛。
04
第二天，趙成業醫生來查房時，神色比往常略顯凝重。
他仔細檢查了曹晟睿的各項指標，又翻看了最新的檢查報告。
“情況基本穩定，但恢復速度比預期慢一些。”趙醫生推了推眼鏡，對我說。
“可能是孩子體質比較弱，對藥物反應不夠理想。”
我的心揪了一下：“那……下一步怎么辦？”
“我們先按原方案再觀察一周，”趙醫生合上病歷本，“如果指標還是沒有明顯改善……”
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可能需要考慮使用一種進口的輔助藥物，效果更好，但……”
后面的話他沒說，但我和唐剛捷都明白——價格不菲。
我們的積蓄早已捉襟見肘，唐剛捷拼命工作也僅是維持目前的治療。
一種無形的壓力，沉甸甸地壓在了我們夫妻心頭。
曹晟睿似乎也感覺到了氣氛的凝重，查房后一直很安靜地看著窗外。
中午，我喂他吃飯時，他忽然抬起頭，小聲問：“媽媽，我的病……是不是要花很多錢？”
我手一抖，勺子碰到碗邊，發出清脆的響聲。
“別瞎想，”我趕緊擠出一個笑容，“錢的事有爸爸媽媽呢，你只管好好配合治療。”
他低下頭，用筷子無意識地撥弄著飯粒，不再說話。
那一刻，他眼神里一閃而過的憂慮，不像一個十歲孩子該有的。
下午，唐剛捷抽空來了趟醫院，臉色疲憊。
我們避開兒子，在樓梯間里簡單說了趙醫生的話。
唐剛捷點燃一支煙，狠狠吸了一口，煙霧繚繞中，他的眉頭緊鎖。
“錢我想辦法，”他把煙灰彈進垃圾桶，“大不了……我把車賣了。”
那輛車是我們家除了房子之外最值錢的物件了，也是他上下班的代步工具。
“再想想別的辦法吧，”我心里發酸，“賣了車你上班太不方便。”
“顧不了那么多了，”他嘆了口氣，“先挺過這一關再說。”
我們沉默著，樓梯間里只有煙絲燃燒的細微噼啪聲。
那個關于作業的電話，在這種現實的重壓下，似乎顯得更加微不足道了。
但我心里的疑團卻沒有消散，反而因為兒子那句關于錢的問話，蒙上了一層更復雜的陰影。
回到病房，曹晟睿已經睡著了，懷里還抱著那本翻舊了的語文課本。
我輕輕抽出來，隨手翻了幾頁，里面干干凈凈，只有印刷的字體。
忽然，我注意到書頁最后空白處，有用極細的鉛筆寫下的一行小字，幾乎看不清。
“周明軒，加油。”
周明軒？這個名字有點耳熟，好像是睿睿班上的一個同學？
一個住院數月、幾乎與外界隔絕的孩子，為什么會寫下同學的名字，還加上“加油”？
05
“周明軒……”我低聲念著這個名字，試圖在記憶里搜尋相關信息。
好像聽睿睿提起過幾次，是個比較內向瘦小的男孩，坐在他后排。
睿睿生病前，偶爾會帶些小零食分給他，說他家里好像管得特別嚴，零花錢很少。
除此之外，再無更多印象。
這行小字意味著什么？是單純的友誼，還是有什么特別的聯系？
我看著兒子熟睡中依然帶著病容的臉，心中的疑云越來越重。
我決定悄悄檢查一下他的物品，雖然這讓我有些負罪感。
趁他睡著，我仔細翻看了他床頭柜的抽屜，里面只有藥瓶、紙巾和一些零碎小東西。
書包里是上學期用的課本和空白的練習冊，沒有任何新近書寫過的痕跡。
床底下放著他的鞋子和臉盆，也一無所獲。
難道真是我多心了？那行小字或許只是他生病前無聊時寫下的？
接下來的兩天，我更加留意兒子的一舉一動。
他似乎并沒有什么異常，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或者安靜地看書。
但有時，我會捕捉到他眼神里一閃而過的焦急，尤其是接近傍晚的時候。
有一次，護士來送藥，隨口說了句：“小睿睿昨晚是不是沒睡好？半夜我看見走廊有人影有點像你。”
曹晟睿立刻顯得有些緊張，小聲說：“阿姨看錯了吧，我一直在睡覺。”
護士笑了笑，沒再多說，我卻記在了心里。
還有一次，我給他削蘋果，水果刀不小心割到了手指，滲出血珠。
我下意識地去抽屜里找創可貼，卻發現我之前買的一整盒卡通創可貼少了大半。
“睿睿，媽媽的創可貼你怎么用了這么多？”我隨口問道。
他明顯愣了一下，眼神有些躲閃：“啊……可能是……我之前不小心劃到手用了幾個。”
“剩下的……也許掉到哪里了吧。”他支支吾吾地補充。
這個解釋很牽強。我看著他無意識蜷縮起來的手指，心里疑竇叢生。
唐剛捷來的時候，我又跟他提起我的疑慮。
他依舊覺得是我壓力太大：“梓琳，你可能需要休息一下，我來陪床幾天。”
“睿睿是個懂事的孩子，他現在最重要的是養病，怎么可能有精力弄那些有的沒的？”
“可是……”
“別可是了，”他打斷我，“等下周看看趙醫生說的新方案要多少錢，我再想辦法。”
他的注意力完全被醫藥費占據，無暇顧及我這“無稽”的擔憂。
我看著他疲憊的面容，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也許，真的是我錯了？
06
周五晚上，唐剛捷堅持要我回家好好睡一覺，換他來陪床。
連續數周的醫院陪護，確實讓我身心俱疲。
家里的空氣似乎都帶著一股久未住人的塵埃味，冷清得讓人心慌。
我洗了個熱水澡，躺在熟悉的床上，卻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
醫院里那種混合著消毒水和藥水的味道，仿佛已經浸透了我的感官。
兒子的臉，葉老師嚴厲的聲音，那行“周明軒，加油”的小字，交替在我腦海里閃現。
凌晨兩點，我還是毫無睡意，心里莫名地焦躁不安。
索性起身，穿好衣服，決定還是回醫院去。在那里守著兒子，反而更踏實一些。
深夜的街道空曠寂靜，只有路燈孤零零地站著，拉長我匆匆的身影。
走進住院部大樓，值夜的護士認得我，驚訝地問：“蔡姐，你怎么又回來了？”
“睡不著，還是不放心。”我勉強笑笑，走向兒科病房區。
走廊里只亮著幾盞夜燈，光線昏暗，一片靜謐。
我放輕腳步，走到307病房門口，輕輕推開一條門縫。
陪護床上，唐剛捷和衣而臥，發出輕微的鼾聲。
而旁邊的那張病床——竟然是空的！被子凌亂地堆在一旁。
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一股涼意從腳底直竄頭頂。
睿睿呢？！
我猛地推開門，動靜驚醒了唐剛捷。
“怎么了？”他迷迷糊糊地坐起來。
“睿睿不見了！”我的聲音因為驚恐而顫抖。
唐剛捷瞬間清醒，跳下床打開病房里的大燈，病床上果然空空如也。
“廁所！”他一個箭步沖進病房自帶的衛生間，里面也是空的。
我們倆頓時慌了神，唐剛捷立刻跑去護士站詢問。
我站在空蕩蕩的病床前，渾身發冷，一種不祥的預感緊緊攫住了我。
就在這時，我的目光無意間掃過窗外，看到樓下院子里似乎有一個小小的身影一閃而過。
那個方向……是通往醫院舊樓后勤通道的僻靜處！
我來不及多想，轉身就沖出病房，朝著樓梯口跑去。
“梓琳！你去哪兒？”身后傳來唐剛捷的喊聲。
我顧不上回答，順著樓梯快步向下，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跳動。
深夜的醫院樓梯間空曠而安靜，我的腳步聲顯得格外突兀。
下到二樓轉角時，我猛地停住了腳步。
借著樓梯間窗戶透進來的微弱月光，我看到下面一層的樓梯上，蜷縮著一個小小的身影。
那背影，分明就是我的兒子曹晟睿！
07
他背對著我，縮在樓梯臺階的角落里，低著頭，似乎在專注地看著什么。
應急燈慘白的光線勾勒出他單薄得令人心疼的輪廓。
我屏住呼吸，悄悄往下走了幾級臺階，終于看清了他在做什么。
他膝蓋上攤著幾本練習冊和試卷，右手握著一支鉛筆，正在飛快地書寫。
左手拿著一個巴掌大的、屏幕很小的舊款電子詞典一樣的東西，時不時地對照著。
地上，還放著一個打開的書包，里面塞滿了課本和作業本。
那書包，不是他的！顏色和款式都不同！
眼前的一幕，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葉老師電話里的一切，那些“抄襲”的作業，竟然是真的！
可是……他怎么做到的？他為什么要這樣做？
巨大的震驚和心痛讓我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可能是我的呼吸聲太重，也可能是母子連心，曹晟睿忽然有所察覺，猛地回過頭來。
看到我的那一瞬間，他臉上血色盡失，手里的鉛筆“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眼睛里充滿了極度的驚恐和慌亂，像一只被獵人發現的小鹿。
“媽……媽媽？！”他聲音顫抖，下意識地想用身體擋住地上的作業本。
“睿睿……”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沙啞得厲害，“你……你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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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步步走下臺階，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
他瑟縮著，低下頭，瘦小的肩膀開始劇烈地抖動起來。
我撿起地上的一本數學練習冊，翻開，里面是工工整整的字跡，寫滿了答案。
又拿起那個小小的電子設備，屏幕上是拍照存儲的作業題目圖片，有些模糊不清。
再看看那些作業本封面上的名字——周明軒！
那個他曾在課本上寫下“加油”的名字！
一切似乎都有了模糊的指向，但巨大的疑問和心痛仍然淹沒了我。
“告訴媽媽，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蹲下身，扶住他冰涼顫抖的肩膀，盡量讓語氣平靜。
“你為什么半夜偷偷跑出來……幫周明軒寫作業？”
曹晟睿抬起頭，臉上早已布滿淚水，嘴唇哆嗦著，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說話啊！睿睿！”我的眼淚也忍不住涌了上來，“你知不知道你現在身體什么情況？”
“你知不知道爸爸媽媽有多擔心你？你為什么要做這種事？”
是被威脅了嗎？還是有什么別的隱情？
巨大的壓力和這些日子的擔憂、委屈，在這一刻幾乎要將我擊垮。
08
“媽媽……對不起……對不起……”曹晟睿終于崩潰地哭出聲來，撲進我懷里。
他的身體冰涼，哭得渾身發抖，上氣不接下氣。
我緊緊抱住他，感受著他硌人的骨頭，心像被刀絞一樣痛。
“別哭，睿睿，慢慢說，告訴媽媽為什么？”我拍著他的背，聲音也跟著哽咽。
他哭了很久，才斷斷續續地開始講述，聲音里帶著巨大的委屈和恐懼。
“是……是周明軒……他被人欺負……作業總是被搶走扔掉……或者被畫花……”
“班上那幾個大個子……總是打他……問他要錢……他不敢告訴老師和家長……”
曹晟睿抽噎著，小臉憋得通紅。
“他爸爸媽媽離婚了……他跟奶奶住……奶奶身體不好……他怕奶奶擔心……”
“一個月前……他奶奶生病住院了……他偷偷跑來我們醫院看望……偶然碰到我……”
我靜靜地聽著，心臟一下下地抽緊。
“他看到我也在住院……就經常溜過來找我說話……他說只有我愿意聽他講……”
“后來……他說那些人逼他交作業……他根本寫不完……也不敢不交……”
“他說……如果我不幫他……他就要被那些人打死了……”
曹晟睿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浸濕了我的衣襟。
“所以你就幫他寫作業？”我聲音發顫地問，“用什么交？那個電子詞典？”
他點點頭：“他……他有一個舊的……可以拍照……還能用一點點網絡……”
“他每天放學后……把題目拍下來……半夜溜到醫院……傳給我……”
“我寫完……他早上再來拿……或者……我悄悄放在醫院花園那個石凳下面……”
所以，那些作業就是這樣“按時提交”的。IP地址也解釋得通了。
可是，這依然無法解釋全部。
“睿睿，你幫同學，媽媽……媽媽能理解你的善良。”我捧起他的臉，直視他的眼睛。
“但是，你自己的身體呢？你晚上不睡覺，跑出來寫這么多作業，你怎么受得了？”
“還有，”我拿起那個電子詞典，“這個東西，你從哪里來的？”
曹晟睿的眼神再次躲閃起來，小手緊緊攥著衣角，嘴唇抿得發白。
“睿睿！”我加重了語氣，心里那個最壞的猜想幾乎要呼之欲出。
“是不是……他們給你錢了？你收錢了？”
幫同學可以理解為仗義，但如果涉及金錢，性質就完全不同了。
曹晟睿被我的語氣嚇到，猛地搖頭，又點頭，哭得更兇了。
“說話！”我幾乎是在哀求了，“告訴媽媽真相！”
他抬起淚眼朦朧的眼睛，看著我，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媽媽……趙醫生說的那個……很貴很貴的藥……是不是吃了……我就能好得快一點？”
我愣住了。
“周明軒……他把他攢的早餐錢……還有……還有他撿瓶子賣的錢……都給我了……”
“他說……是給我的報酬……我說不要……他非要給……他說他只有這么多……”
“媽媽……我想……我想湊點錢……那個藥貴……爸爸就不用那么辛苦賣車了……”
“我想……快點好起來……回家……”
他的話像一顆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我心里激起驚濤駭浪，隨即是無邊無際的心痛。
我再也忍不住，將他緊緊摟在懷里，失聲痛哭。
我的傻孩子！我的善良又傻得讓人心碎的孩子！
09
我抱著他，哭了很久，仿佛要把這些日子所有的焦慮、恐懼和委屈都哭出來。
他也在我懷里小聲啜泣著，小小的身體因為情緒激動和寒冷而不斷顫抖。
樓梯間的聲控燈滅了，我們陷入一片黑暗，只有彼此的心跳和呼吸聲。
過了許久，我才慢慢平靜下來，摸到他的臉，一片冰涼的淚濕。
“睿睿，我的傻兒子……”我聲音沙啞，用袖子擦干他的眼淚，也擦干自己的。
“幫助同學是對的，但是你不能用傷害自己的方式，明白嗎？”
“你的身體比什么都重要，你要是累垮了，爸爸媽媽怎么辦？”
他靠在我懷里，輕輕點了點頭，小聲說：“媽媽，我錯了。”
“你想為家里分擔，想快點好起來，媽媽都知道，媽媽很感動。”
我撫摸著他瘦弱的脊背，心里充滿了復雜的情感，有心痛，有震驚，更有難以言喻的心酸。
“但是錢的事，是大人的責任，不是你一個孩子該操心的。”
“那個藥，爸爸媽媽會想辦法，你相信我們，好嗎？”
他沉默了一會兒，才低聲說：“可是爸爸好累……媽媽你也好累……”
這句話，讓我的眼淚又差點掉下來。原來我們自以為隱藏得很好的疲憊，他都看在眼里。
“答應媽媽，以后再也不準這樣了。”我捧著他的臉，在昏暗的光線下認真看著他的眼睛。
“晚上必須好好睡覺，按時休息，這樣才能配合治療，才能真正好起來。”
“至于周明軒同學……”我頓了頓，“他的困難，我們應該用正確的方法去幫助他。”
“比如告訴老師，或者聯系他的家人，而不是你用這種損害健康的方式，懂嗎？”
曹晟睿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但眼神里還有一絲擔憂：“可是……告訴老師，那些人會不會更打他？”
這個問題，讓我一時語塞。校園霸凌，遠比想象中復雜。
“媽媽會想辦法，既幫助周明軒，又保證他的安全，好嗎？”
他看著我，終于露出了一個稍微安心的表情。
這時，樓梯上方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唐剛捷焦急的呼喊：“梓琳！睿睿！你們在哪兒？”
“我們在這兒！”我應了一聲，拉著兒子站起來。
唐剛捷沖下來，看到我們，長長松了一口氣，隨即又因為看到地上的作業本而愣住了。
“這……這是怎么回事？”
我把手指放在唇邊，示意他先別問。
“先回病房，睿睿凍壞了。”我脫下外套裹住兒子，拾起地上的東西。
回到溫暖的病房，給曹晟睿喂了熱水，讓他躺好，他才因為極度疲憊和情緒波動，沉沉睡著了。
我和唐剛捷坐在陪護床上，我看著那些屬于“周明軒”的作業本，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我的兒子，在承受病痛折磨的同時，竟然還在用他微弱的力量，試圖照亮另一個孩子的黑暗。
甚至，還想用他稚嫩的肩膀，分擔家庭的重擔。
這份過早的懂事和深藏心底的善意，讓我這個做母親的，既心碎，又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震撼。
10
第二天，曹晟睿發起了低燒，顯然是昨晚受涼加上情緒激動引起的。
趙醫生來看過，調整了用藥，囑咐一定要靜養，不能再有任何閃失。
看著兒子昏睡中仍不安穩的神情，我做出了決定。
我拿出手機，走到走廊，撥通了葉玉瑩老師的電話。
電話接通，葉老師的聲音依舊帶著程式化的嚴肅：“晟睿媽媽，考慮得怎么樣了？”
“葉老師，您好。”我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聲音平穩，“關于曹晟睿作業的事，我想我找到原因了。”
我原原本本地將昨晚發現的一切，以及從兒子那里了解到的情況，清晰地陳述了一遍。
沒有指責，沒有抱怨，只是平靜地敘述事實。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我能想象葉老師臉上的震驚。
“……情況……竟然是這樣？”良久，她才開口，語氣里充滿了難以置信和一絲愧疚。
“是的，葉老師。”我說，“曹晟睿的行為方式固然不對，但他的初衷是善良的。”
“他隱瞞病情幫同學寫作業換取微薄報酬，是為了想分擔昂貴的藥費，想快點好起來。”
我的聲音有些哽咽，但努力克制住了。
“更重要的是，葉老師，這件事暴露了另一個更嚴重的問題——周明軒同學正遭受校園霸凌。”
“據曹晟睿說，情況可能相當嚴重，涉及人身威脅和索要錢財。”
我將兒子描述的細節轉述給葉老師。
葉老師的語氣徹底變了，從最初的質疑、嚴厲，變成了嚴肅和關切。
“晟睿媽媽，謝謝你告訴我這些！非常抱歉，我之前的態度……”
“沒關系，葉老師，您也是職責所在。”我打斷她，“現在最重要的是如何幫助這兩個孩子。”
“我明白！”葉老師立刻說，“我會馬上向學校領導匯報周明軒的情況，立即介入調查！”
“我們會聯系周明軒的監護人，確保他的安全，并對霸凌者進行嚴肅處理。”
“至于曹晟睿……”她頓了頓，語氣柔和了許多，“請轉告他，學校理解他的善良，但更關心他的健康。”
“等他康復返校，落下的功課，學校和老師會全力幫助他補上。”
“關于醫療費用的問題，”葉老師的聲音帶著真誠，“如果有什么學校可以幫忙的地方，比如發起募捐……”
“謝謝您的好意，暫時還不用。”我婉拒了，但心里感到一絲暖意。
“當務之急是處理好周明軒同學的事，不要再讓孩子受到傷害。”
掛斷電話，我靠在墻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真相大白，誤會消除，而且可能因此真正幫助到一個身處困境的孩子。
這或許是不幸中的萬幸。
回到病房，唐剛捷看著我，投來詢問的目光。
我對他點了點頭，輕聲說：“都解決了。”
他握住我的手，用力緊了緊。
窗外，陽光穿透云層，照進病房，在曹晟睿熟睡的臉上投下溫暖的光斑。
我輕輕撫摸著他的額頭，熱度似乎退下去了一些。
這個瘦弱的孩子，用他出人意料的方式，撬動了看似堅固的困境。
他的病或許還需要很長時間才能康復，前路依然艱難。
但我知道，經過這一切，我們都會更加堅強。
關于善良、責任與成長的這一課，他教給了我們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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