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歷史拷問與制度反思

“美國建國250周年前夕，PBS推出歷史紀錄片《美國革命》，顛覆教科書黑白二分法論述，指這是場‘內戰’，蘊含暴力、矛盾與道德困境，是映照當代美國撕裂與制度危機的鏡子。”

▲ 美國「獨立」革命蘊含暴力、矛盾與道德困境

在美國即將迎來建國250周年之際，由知名紀錄片導演伯恩斯（Ken Burns）攜手資深歷史學家溫德（G. Ward）共同打造的6集巨作《美國革命》（The American Revolution）11月中旬在公共電視頻道PBS推出。

這部作品不僅是對一場歷史戰爭的重構，更是一場深入靈魂的國家自省。

它顛覆「自由戰士擊敗暴政」的傳統敘事，勇敢地掀開建國神話的光環，直視那場被稱為「獨立」的革命中所蘊含的暴力、矛盾與道德困境，映照當代美國社會撕裂與制度危機的鏡子。

《美國革命》最顛覆性的觀點，是將這場沖突重新定義為一場「內戰」。打破美國教科書將革命描繪為13個殖民地團結一致、對抗遠方暴君的正義之戰。

紀錄片透過大量書信、日記與地方檔案揭示，當時的社會深陷分裂：每三個白人就有一人支持「保皇黨」。

他們并非懦弱或愚忠，而是基于對法律秩序的尊重、對暴力革命的恐懼，或對經濟崩潰的擔憂。革命派與保皇黨之間的沖突，往往發生在鄰里、家庭甚至兄弟之間。

▲ 　紀錄片《美國革命》顛覆傳統敘事

紀錄片將鏡頭對準了那些長期被排除在主流敘事之外的聲音：黑人奴隸。

革命陣營共有約6,000黑人，保皇黨共約萬名黑人參戰。無論是英國或革命派都曾向奴隸承諾：只要參戰，勝利后便給予自由。但戰后雙方都背棄了承諾。

這種集體失信，不僅是對個人的背叛，更是對革命所宣稱的「自由」價值的嚴重諷刺。

紀錄片也揭示開國元勛的矛盾與陰影。

華盛頓作為革命軍總司令，是維吉尼亞名列前茅的奴隸主。片中有個關鍵場景：會議正在激烈辯論是否允許黑人入伍，畫面切換到華盛頓在福吉谷軍營的日記特寫，他寫道：「若允許黑人持槍，則南方各州必叛；若不允，則兵源枯竭。此乃兩難。」

杰佛遜在《獨立宣言》中寫下「人皆生而平等」不朽名言，但一生擁有超過600名奴隸。

▲ 美國開國元勛杰佛遜擁有超過600名奴隸，卻寫下「人皆生而平等」

片中，杰佛遜在書房燭光下筆耕不輟，書寫著關于自由與人性的哲思；鏡頭一轉，深夜的奴隸小屋中，杰佛遜的美麗黑人女奴海明斯靜靜地為她剛出生的嬰兒哺乳，窗外是莊園主人的燈火。

旁白讀出他們后代的口述歷史時，一位非裔女性平靜地說：「我是杰佛遜的后代，但我的祖先不是他的客人，是他的財產。」這句話如重錘般敲擊著觀眾的心靈。

制度上的設計是對選舉民主「多數暴政」的憂慮，正如開國元勛漢彌頓所言，美國政治要慎防口若懸河的政客主宰民眾的腦袋，讓今天美國反特朗普的選民更感點滴在心頭。

紀錄片第三集《自由的代價》中，有個極具沖擊力的重現片段：1781年，約克鎮戰役前夕，華盛頓的軍營帳篷內。一位黑人士兵，臉上帶著戰斗的傷痕，雙手顫抖地遞上一份請愿書，請求戰后獲得自由。

華盛頓接過文件，沉默良久，最終將其放在一疊待處理文件最底下，輕聲對副官說：「此事需與南卡羅來納和喬治亞代表商議。」

▲ 黑人在250年前的美國被視為白人財產

鏡頭緩緩拉遠，帳篷外，其他黑人士兵正默默修筑工事，他們的身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這個場景沒有任何煽情音樂，只有風聲與遠處工具聲，卻道盡了理想與現實之間那無法跨越的鴻溝。

1787年費城的制憲會議，杰佛遜朗讀《獨立宣言》草稿中「人皆生而平等」一句時，鏡頭突然切換到議事廳外——透過半開的窗戶，可以看到一名黑人奴隸正俯身清潔馬車，他的耳朵微微側向窗內。

畫面靜止，旁白讀出當時南方代表的反對聲：「此『人』，不包括奴隸。」

《美國革命》在美國社會極度撕裂的政治氛圍中播出，引起全國反思。當前的美國，深陷黨派對立、種族沖突、階級分化與歷史記憶之爭。

一邊是懷念「偉大美國」的保守力量，試圖維護傳統敘事與白人主導的歷史觀；另一邊是要求正視種族不義、推動轉型正義的進步力量，要求重新書寫被掩蓋的歷史。這種對立，仿佛是250年前保皇黨與革命派沖突的現代回聲。

▲ 特朗普的「讓美國再次偉大」像是歷史的回音

這部紀錄片提供了超越簡單二分法的出路。

不主張否定革命的光榮，也不掩飾開國元勛的瑕疵；相反，它主張一種「誠實的愛國主義」—唯有直面歷史的陰暗面，承認制度從一開始就存在理想與現實的鴻溝，才能真正理解當前的困境不僅是美國的制度反思，更是所有現代民主國家都應借鑒的歷史智慧。

美國的偉大，或許不在于它從未犯錯，而在于它是否具備不斷自我批判、自我修正的勇氣與能力。

該片揭示的「惡之花」—種族歧視、奴隸制度、對原住民的驅逐、對弱勢群體承諾的背叛—確實根植于立國土壤之中。但這并不意味著美國實驗注定失敗。

相反，這場革命從未真正「結束」。它是持續進行的實驗，一場關于「何謂自由」、「誰是人民」、「平等如何實現」的永恒辯論。

本文刊載于亞洲周刊2025年第47期

文章與雜志內容相比有刪節

策劃：邱立本

編輯：田志豪

審核：宋陽標

出品：香港 亞洲周刊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