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內容來自菠蘿最新音頻播客,
更多內容請移步「小宇宙」App,
![]()
![]()
李冠軍
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
主任醫師
—點擊收聽本期—
“神經病”與“精神病”的誤解
菠蘿:在專業的領域,精神病和神經病有什么區別?
李冠軍教授:從民間說法來看,人們罵“神經病”時,其實指的是對方有“精神病”,這是一種口語化的混淆。從專業角度來說,幾十年前神經精神科是一個整體,后來因專業細分,才分成了神經內科和精神科(心理科)。
神經內科主要處理腦血管病等發病機制明確、有明顯體征的疾病,比如患者會出現癱瘓等具體癥狀;而精神科面對的是精神分裂癥、抑郁癥、焦慮癥等疾病,這類疾病的發病機制目前還沒完全理清,也沒有特異性的診斷體征。不過像老年癡呆、睡眠問題這類情況,兩個科室都會涉足研究。
菠蘿:是不是可以理解為,神經科偏“硬件”問題,比如神經細胞出了故障;精神科偏“軟件”問題,找不到具體的器質性病變,但整體狀態出現了異常?
李冠軍教授:可以這么認為。神經科診斷的核心是定性和定位——確定病癥是炎癥、腫瘤還是其他原因導致,以及病變發生在腦或外周神經的具體部位,這個診斷思路相對清晰。而大部分精神疾病是廣泛的腦功能損害,很難像神經科那樣精準定位,就像電腦硬件沒問題,卻出現了亂碼、藍屏一樣,這正是精神科醫生關注的重點。
菠蘿:精神科的診斷是不是也挺復雜的?
李冠軍教授:很多人誤以為精神科診斷很主觀,聊十幾分鐘就能下結論。其實不然。我們可能沒辦法做到神經科定性定位這么清晰,但是我們依然有非常客觀的診斷標準可以參考,需要通過詳細問診、專業的精神檢查,并結合輔助評估,進行綜合判斷。這是一個非常嚴謹的過程,絕對不是醫生看兩眼或者說簡單聊兩句就能定下來的。
菠蘿:從事精神科行業,是不是溝通能力必須特別好?
李冠軍教授:沒錯,這是精神科醫生最基本的職業素養。
其他醫學專業有很多客觀檢查手段,而我們要了解患者的想法、情緒和思維特征,全靠建立良好的醫患關系,通過聊天式的精神檢查和心理評估來實現。比如要弄清楚患者為何拒絕用藥,就得通過溝通了解他的感受和用藥后的不適。
甚至有些患者癥狀隱藏得深,需要醫生像聊家常一樣引導,才能讓癥狀顯現出來。我們很多前輩,他們就像拉家常一樣,順著患者喜歡的話題,一步步聊下去。在這個過程中,患者自己就把那些原本不想說的癥狀流露出來了。這跟我們直白地審問——“你有沒有幻聽?”“你是不是覺得有人被害你?”——完全不是一回事。這背后是根據不同場景、患者狀態和興趣點,進行靈活引導的溝通藝術。而且精神科醫生還得了解社會學、社會熱點,才能和不同患者找到共同話題,否則患者會覺得醫生無趣,不愿溝通。
溝通能力是精神科醫生專業能力中非常重要的一環,缺了它,很難成為一名優秀的精神科或心理科醫生。
精神分裂癥的癥狀與誤區
菠蘿:精神分裂是不是真的有暴力傾向?有哪些典型的癥狀?
李冠軍教授:精神分裂癥是精神科的重要病種,患者可能因情緒管理不佳或受幻覺、妄想支配出現暴力行為,但大部分患者的暴力行為發生率其實很低。我從業多年,在門診和病房被精神分裂癥患者威脅或意圖傷害的情況很少,反而躁狂癥患者和有人格缺陷、偏執觀念的人,出現暴力傾向的情況更多。
精神分裂癥患者大多活在自己的內心世界里,癥狀嚴重時沉浸其中,癥狀緩解后又容易與社會脫節,不太會在意生活中的小沖突。比如醫生說話重一點,他們通常也不會介意。
從癥狀來看,精神分裂癥主要分陽性癥狀和陰性癥狀。陽性癥狀是患者身上多出的、常人沒有的表現,比如幻聽、妄想。幻聽就是患者會聽到不存在的聲音,比如有人罵他;妄想常見的有被害妄想,患者會覺得有人跟蹤、要傷害自己,甚至認為背后有黑社會組織操控,這些想法聽起來很荒謬。
陰性癥狀則表現為患者情感淡漠,對喜怒哀樂都沒有反應,也缺乏意志要求,比如問他未來想做什么,他可能只會說每天在家看電視、吃飯,沒有其他追求。當然這種患者他顯然對周圍人對他的一些評價、一些看法、一些言語方面沖突根本不會在意。所以他也不會產生明顯的情緒的波動。這種陰性癥狀和抑郁癥的表現有些相似,甚至嚴重抑郁時會有重疊,需要醫生仔細區分,但精神分裂癥的陰性癥狀更嚴重、更持久,對生活功能的影響也更大。
菠蘿:診斷精神分裂癥,是不是必須同時有陽性和陰性癥狀?
李冠軍教授:不是的,只要有陽性癥狀群就可以診斷。不過有少數患者起病初期就有較多陰性癥狀,還有一部分患者因為陽性癥狀多年未得到有效治療,會逐漸出現社會隔離,陰性癥狀也越來越明顯,進入衰退階段。很多以陽性癥狀起病的患者,慢慢會發展為以陰性癥狀為主的慢性衰退狀態,這時候他們的社交、工作甚至基本家務都無法完成。
菠蘿:是不是因為陽性癥狀更特殊,更容易被發現,而陰性癥狀早期容易被當成單純的不開心?
李冠軍教授:是的,一般來說,像精神分裂癥這類以陽性癥狀為主的情況,在早期是容易被周圍人覺察到的。
比如很多青少年期發病的患者,早期如果出現幻聽,我們可能會觀察到他在課堂上自言自語——其實是在和幻聽對話。本來應該安靜聽講的課堂,他卻會嘴里念念有詞,而且眼神也會往四周瞟,好像在尋找那個聲音的來源。盡管我們正常人很清楚周圍并沒有人說話,但他依然會不由自主地去找。正因為有這些表現,所以這類情況相對容易被發現。
但如果是以陰性癥狀為主的精神分裂癥,往往起病非常緩慢、很隱蔽。患者是逐漸喪失一部分社會功能和活力的,這種變化不容易一下子被注意到。所以這類患者常常在發病一兩年后,等到癥狀已經非常明顯、對生活造成很大影響了,才被帶到醫院治療。
而且恰恰是這類以陰性癥狀為主的患者,藥物治療的效果往往也比較有限。
我們平時接診時,反而不太擔心那些癥狀明顯、有幻覺妄想甚至吵鬧激動的患者;最讓我們感到棘手的,是那些安安靜靜的患者。因為要把他們失去的社會功能、活力重新找回來,難度真的會大很多。
菠蘿:聽說精神分裂還會出現認知障礙,這屬于陽性或陰性癥狀嗎?
李冠軍教授:是的,關于精神分裂癥的認知癥狀,確實是近些年來我們非常關注的一個領域,現在普遍認為它是精神分裂癥非常核心的一個組成部分。
具體來說,這類癥狀包括患者發病后出現的注意力很難集中、工作記憶或短期記憶下降、做決定很困難、計劃和條理性變得非常差等等。這些我們都統稱為執行功能的損害。
目前我們認為,這些認知問題其實出現得非常早。在疾病的初期,當其他典型癥狀(如幻覺妄想)還沒完全顯現時,認知功能就已經在悄悄惡化了。等到那些精神病性癥狀突然爆發時,患者的認知缺陷其實已經發展到了一個相對穩定的平臺期——但這是一種“受損后的穩定”,并且這種損害通常會伴隨患者終生。
正因如此,認知癥狀相比我們之前討論的陽性和陰性癥狀,它出現得更早,持續的時間也更久。而且棘手的是,在整個治療過程中,即便精神科藥物對陽性癥狀有效,這些認知功能也基本很難得到明顯的改善。
所以,現在我們臨床治療中一個非常重要的關注點就是:我們采取的所有治療手段,都必須優先考慮不能對患者殘存的認知功能造成進一步的傷害。這也就是我們常說的“保護原則”,或者說“不傷害原則”。
菠蘿:說起精神分裂,大家常會聯想到另一個詞——人格分裂,尤其是在電影里經常出現。這兩者是一回事嗎?它們到底有什么不同?
李冠軍教授:確實很多人會混淆,但它們其實很不一樣。我們可以這樣大致理解:
人格分裂,更準確地說叫“多重人格”或“解離性身份障礙”,它和我們平時說的“人格障礙”屬于一個大的范疇。人格,你可以理解為一個人性格特征的極端化。比如有人特別弱勢、依賴他人、習慣討好,我們就說他具有“討好型人格特征”。這些特征會影響他的社交和生活,但大多數有人格障礙的人,是可以在社會上正常生活的。
而精神分裂癥則嚴重得多,它屬于重型精神病性障礙。患者可能出現現實檢驗能力的喪失,比如產生幻覺、妄想,這些癥狀會嚴重影響他們的日常生活和社會功能,通常無法像普通人一樣正常生活。
當然,在極少數復雜的臨床案例中,精神分裂癥患者也可能伴有人格層面問題,甚至出現類似“多重人格”的體驗。但兩種疾病同時發生在一個人身上的情況,在現實中非常罕見,影視作品中反而更常見一些。
病因與早期識別
菠蘿:精神分裂癥的發病原因是什么呢?
李冠軍教授:它是“多因一果”的疾病,首先是遺傳因素。如果父母一方或雙方患有精神分裂癥,子女患病風險會比正常人高好幾倍,但這不是單基因遺傳,而是遺傳了一種易感性,多個基因功能缺損可能導致這種易感性,再加上社會應激事件,就容易發病。
其次是神經發育缺陷。研究證實,精神分裂癥患者在兒童時期的神經生長發育存在問題,比如神經連接的建立和修剪出現異常。小時候的腦損傷、胚胎期或兒童發育階段的病毒感染,都可能影響神經發育,導致患者在青少年階段發病。
菠蘿:您剛才舉的很多例子都和孩子、學校有關,這是不是說明精神分裂癥特別容易在孩子和青少年階段發病?
李冠軍教授:是的。從發病年齡來看,精神分裂癥的高發期通常集中在16到24歲之間,也就是高中到大學這個關鍵階段。當然也有更早或稍晚發病的案例,但大多數患者在20歲前后首次發病,因此在校期間確實是發病比較集中的時期。
發病年齡越早,通常意味著病情越重,對未來的生活功能影響也越大。因為這些孩子還沒完成教育、缺乏社會能力的系統訓練,疾病一旦發生,整體功能受損會更明顯。相比之下,那些已經完成大學教育、有過社會經驗的患者,功能恢復會相對容易一些。因此,我們特別強調對早發患者的早期識別與及時干預。
目前我們專業領域有一個重要概念,叫“早期高危綜合征”,指的是以下幾類需要重點關注的人群:
第一類:出現輕微陽性癥狀的人,比如偶爾有片段性的幻聽,或有一些不嚴重的猜疑,但尚未形成牢固的妄想。
第二類:有精神疾病家族史的人,特別是兩系三代內有精神分裂癥或雙相情感障礙的親屬,這兩種疾病在遺傳背景上有一定交叉。
第三類:出現社會功能退縮的人,比如原本開朗的人變得非常被動、內向,不愿與人交流——這是一種“有變化”的退縮,屬于輕微的陰性癥狀。
我們醫院有專家正致力于在學校中篩查這些高危對象,并進行適當干預,目標是盡可能阻止他們發展到典型的精神分裂癥階段。
菠蘿:真的能篩查出來嗎?
李冠軍教授:可以的。我們會結合臨床篩查工具、腦電圖、腦影像等多種手段進行綜合判斷。這樣做的核心價值在于,能幫助我們在那個關鍵節點上,決定是否需要進行藥物或其他方式的早期干預。
這項工作在上海精神衛生中心已經開展,并且處于國際較領先的位置。我們稱之為“把診斷和治療的關口前移”,避免等到患者急性發作、不得不住院時再干預,那時難度就大得多了。
菠蘿:孩子最小是多少歲可能發病?
李冠軍教授:我們接診的一般是14或16歲以上的青少年,但實際上,我在兒少科病房見過十歲左右被確診為精神分裂癥的孩子。這些孩子的癥狀相當典型,比如出現幻聽——上課時總聽見同學罵他,導致他緊張、無法聽講。
而且就像我們之前談到的,認知癥狀往往在幻聽、妄想出現之前就已存在。一個很常見的早期跡象是:孩子的成績在短期內無緣無故地急劇下滑。比如從班上前幾名突然掉到最后——在幻覺干擾下,他根本聽不進課。所以,如果孩子的成績下降不能以貪玩、游戲等原因解釋,我們就需要警惕是否存在心理或精神方面的困擾。
菠蘿:出現幻聽等癥狀的孩子或成年人,他們自己能意識到不對勁嗎?
李冠軍教授:部分患者可能會感覺和以前不一樣。比如他會疑惑:“我聽到后面同學罵我,可回頭一看人家根本沒張嘴。”但同時,他又十分相信聽到的內容是真實的。我們稱之為“真性幻聽”,患者感覺和真實聽到的聲音沒有區別,因此他會與之對話、回罵或反駁。從這點看,他是確信這個聲音真實存在的。
我想特別強調一點:很多父母在發現孩子可能有問題時,往往不愿相信、更不愿接受是精神分裂癥。在診室里,他們常會暗示醫生:“孩子只是內向”“是不是被老師批評后抑郁了”。我們理解家長的顧慮,因此有時也會在溝通中適當緩和,比如先診斷為“青少年情緒問題”或“非器質性精神病”,避免過早貼上“精神分裂癥”的沉重標簽。
這樣做一方面是因青少年癥狀不典型、確診有難度;另一方面也是為保護孩子,不因診斷標簽影響孩子的未來。但我們會明確告知家屬密切觀察,一旦情況有變必須及時復診。對于已高度疑似、發展明確的孩子,我們會建議早期藥物干預,但并非所有家庭都能立即接受。
他們還能回歸社會嗎?
菠蘿:聽起來,精神分裂癥這類疾病會讓人喪失很多社會功能和獨立生活能力,這是不是意味著家庭照護的壓力和對家庭整體的影響都非常大?
李冠軍教授:是的,我們之前提到,精神分裂癥多在20歲左右發病,這正是人生發展的關鍵階段。得病后,患者的工作、社交普遍受影響,調查顯示他們中未婚、獨居的比例較高。目前臨床所見,照料責任主要落在父母身上,且常由其中一方承擔更多。
精神分裂癥需要長期治療,而且容易反復發作。一旦照顧不好,藥停了,復發率非常的高。這不僅給家里人的照料帶來很大的問題,還會出現難以讓患者繼續服藥的問題——他可能會覺得這個藥物有副作用,或者他認為自己完全沒有病而拒絕服藥。
此外,在癥狀不穩定期,患者可能外出滋事,引發民事糾紛,進一步加重家庭的經濟與監管負擔。坦白說,患者本人固然痛苦,但家屬的痛苦程度同樣很深。他們付出大量的精力、金錢,甚至犧牲自身健康,往往顯得比同齡人更蒼老、更焦慮。
還有一個更深遠的憂慮:這些父母會老去,總有一天會無力繼續照顧孩子。到那時,孩子該怎么辦?
菠蘿:那現有的藥物,能幫助患者維持基本的社會功能嗎?比如讓他們有能力工作、融入社會?
李冠軍教授:整體來看,精神分裂癥患者中能穩定就業、發揮良好的比例確實不高。這個病對情感、思維和認知都有綜合損害,而且往往一次發病比一次重。
不少患者在首次治療后還能保留部分功能,但多次復發后,功能往往明顯下降。比如我曾遇到一位老師,發病住院幾次后,最終只能在圖書館做輔助工作——但這已經很理想了,至少他有一份穩定收入,也能獲得一定的社會成就感。
但是我們在社區看到很多的患者,往往都已經很多年沒有任何工作了。在上海一些經濟比較發達地區,我們有像類似“陽光心園”這種社區的精神衛生機構開的一些有關生活能力提升的培訓,但這與真正重返社會工作仍有差距。總體而言,精神分裂癥對患者社會功能的損害是顯著且長期的。
所以目前真正能回歸社會的還是少數。不過我們也確實接診過一些教育背景較好、能力強的患者,在系統治療和穩定服藥的前提下,他們能恢復并從事白領工作。這類患者通常會認識到這個疾病的危害,服藥依從性更好,也愿意與醫生積極溝通,醫生在整個治療過程當中也根據他的情況會適當做一些藥物的調節,比如減輕嗜睡或控制體重。
我們醫生在門診中常被問到:“什么時候可以減藥或停藥?”一般來說,首次發病建議堅持服藥2–5年;若復發兩次以上,通常不建議再停藥,但可將劑量調整至既能維持療效、副作用又可接受的“維持劑量”。
必須說,那些能定期來門診隨訪,尤其是功能保持較好的患者,大多是堅持服藥的。而自行停藥、反復住院的患者,往往失訪,其生活功能也通常更差。
菠蘿:我最近聽一檔播客,幾位年輕患者分享說,他們最羨慕的是一位能在咖啡廳打工的病友。但他們也提到,很多人都在感覺好轉后自行停藥——有人覺得吃藥后頭腦昏沉,停藥后反而“異常清醒”,結果不久就復發,不得不再次服藥,甚至加重劑量。這是不是患者普遍面臨的困境?
李冠軍教授:你描述的情況非常真實。藥物確實會帶來副作用,比如傳統藥物容易導致嗜睡、昏沉,部分二代藥會引起體重增加,這些都直接影響患者的感受與生活質量。
你提到的“頭腦突然清醒”,一方面可能是傳統藥物的抑制作用解除,另一方面也要警惕,是否混雜了雙相障礙中“輕躁狂”的狀態。無論如何,我們要客觀看待:對確診的精神分裂癥患者而言,藥物治療是必需的,擅自停藥幾乎等同于復發,只是時間早晚問題。隨著復發次數增多,停藥后復發的時間間隔會越來越短。
我想強調三點:
1.確診患者必須堅持藥物治療,康復期可在醫生指導下調整劑量,但不可自行停藥;
2.醫生要與患者充分溝通,共同權衡療效與副作用,選擇最適合方案;
3.對病情穩定3–5年的患者,可嘗試在嚴密監測下短期停藥,一旦出現睡眠變差、情緒波動等跡象,立即恢復用藥。
當然在你講這個故事當中,實際上我也體會精神分裂癥患者他也有很多回歸社會的需求。實際上回歸社會是現在精神分裂癥治療中最主要的目標之一,我們不僅僅在改善癥,更希望整體社會對患者有更多的包容。
有些患者帶一點小的自言自語,帶一點敏感,并不影響他做一個力所能及的工作。這個工作對他來說確實并不只是經濟來源,更多的是他跟社會的一個鏈接。讓他感受到他沒有被社會剝離出去。而當他在工作當中有價值的體現,他才會更有治療意愿,所以這一點我覺得非常重要。
患者有這個要求,在整個疾病的康復當中也是非常關鍵的。他有對自己改善的意志要求。我們知道在整個分裂癥的治療當中,單靠醫生單方面的努力有時候是非常難的。我們需要帶動這個患者有這種需求。反之,若被社會排斥,他很容易陷入自我放棄、拒絕治療、狀態惡化的惡性循環。
講到這里,我們也想呼吁,在社會上一些有能力的機構,也要給這些患者適當的機會,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在上海這樣的城市,我們已有條件、也應當去推動建立更友好、更接納精神心理問題患者的就業環境。這是社會進步的體現,也是我們共同努力的方向。
藥物研發與未來展望
菠蘿:我們稍微再聊聊藥物。剛才提到現在常用的藥有一些副作用。因為我理解有些藥是多巴胺阻斷劑,藥物會不會在控制陽性癥狀的同時,也影響了其他正常功能,比如情緒?而對于陰性癥狀和功能恢復,改善可能就比較有限?
李冠軍教授:是的。精神分裂癥的藥物治療是非常專業的一個話題。我們今天僅做淺顯的科普交流。我也借此建議患者:任何用藥問題,務必與您的主治醫生深入溝通。
精神藥物的發展史確實非常有意思,與腫瘤藥通常針對明確通路開發不同,第一個抗精神分裂癥藥物氯丙嗪的發現純屬偶然。它最初是作為麻醉輔助的鎮靜劑使用的,醫生偶然發現,患者在麻醉前使用后,吵鬧和精神紊亂狀態明顯減輕。發現這個偶然現象后,基于一個僅十幾例患者的開放研究,氯丙嗪便在上世紀50年代上市,成為了劃時代的第一個抗精神分裂癥藥物。
某種程度上可以說,精神科醫生是幸運的——在尚未完全弄清疾病機制時,我們就已擁有了有效的藥物。
氯丙嗪是多巴胺D2受體拮抗劑。我們發現,通過降低多巴胺的活性,患者的幻覺、妄想等癥狀能得到改善,從而反推其發病機制可能與多巴胺系統過度活躍有關。
這些藥物徹底改變了精神分裂癥患者的命運。在藥物出現之前,患者發作時往往只能被鎖鏈禁錮或關在醫院里。氯丙嗪等藥物問世后,醫院里的嘈雜與紊亂景象大為改觀,挽救了無數人。
然而,作為第一代藥物,氯丙嗪在阻斷多巴胺的同時,也會影響其他受體,導致低血壓、口干、嗜睡等多種副作用。更重要的是,多巴胺本身就是與愉悅感相關的神經遞質,過度抑制會導致患者情感麻木、缺乏動力,即“藥源性抑郁”,并且長期使用還可能引起錐體外系反應等。
于是,第二代藥物應運而生。它們在多巴胺阻斷基礎上,加入了5-羥色胺的阻斷作用,在鎮靜、肥胖和錐體外系反應方面有明顯改善,療效與一代藥相當或略優。
無論是第一代還是第二代藥物,它們對于認知缺損和陰性癥狀的改善都非常有限。這確實是當前治療的核心難點與未滿足的需求。
菠蘿:這聽起來確實是一個特別值得努力的方向。您作為臨床研究中心的主任,目前關注哪些有潛力的研究方向?
李冠軍教授:我們中心開展從一期到四期的臨床試驗。簡單來說:
一方面,我們進行針對新機制、新靶點(如認知功能、谷氨酸通路)的“First-in-class”創新藥研發。但很可惜,在精神分裂癥領域,這類探索因疾病機制復雜,多數未能達到預期的臨床終點,難度很高。
另一方面,我們也在做改良型藥物或高質量仿制藥的“非劣效研究”。這類研究的目標主要在于提升安全性,比如減少副作用、改善服藥體驗,從而間接提高患者的長期服藥依從性。
菠蘿:如果大膽暢想一下,您希望10年、20年后,精神分裂癥的治療會是什么樣?
李冠軍教授:首先我覺得可以分享一個好消息,盡管社會壓力增大,但精神分裂癥的發病率并未像抑郁、焦慮那樣顯著上升,還是屬于相對比較穩定的疾病。所以我覺得隨后隨著治療的手段越來越好,我們很可能在這個領域能達到一個平穩——新發病人處理好,不至于導致慢性化。
我個人是個偏保守的醫生,不認為短期內會出現能解決所有問題的奇跡。我更看好未來5到10年整體治療體系的進步所帶來的改善,而并非某個局部的突出突破。
一是更完善的干預體系:通過早期篩查識別、精準早期干預、維持期用藥等新方法預防復發,形成一個連貫的治療鏈條。
二是更系統的康復支持:將醫院、社區和家庭的康復資源整合,及時介入,以最大程度降低患者的功能損害。
三是更包容的社會環境:盡管他可能有這樣那樣小問題,或者說他可能跟人相處不那么融洽,可能會有些問題。但是我覺得社會上很多的這個工作崗位還是可以讓他們去發揮的。這不僅是謀生,更是他們與社會保持連接、重獲價值感和尊嚴的生命線。
我相信,當這個支持體系越來越完善時,我們就能顯著改善精神分裂癥患者的整體預后,同時極大減輕照護者的負擔。這就是未來最讓我感到鼓舞的前景。
給患者家屬的話
菠蘿:最后一個問題是,假如我們聽眾里面現在有剛剛診斷精神分裂的家屬,您想對他們說點什么呢?
李冠軍教授:我想說,精神分裂癥這個疾病盡管是個比較嚴重的疾病,但是我們應該是要在要重視它,要給他接受最好的評估和治療,包括給他充分的愛、支持,每個人都不要放棄這部分患者,才會讓他們走到自己在社會上該有的地位和水平。從個人來說,我非常愿意做到醫生這一部分的工作。當然我們也希望我們在臨床做得不夠好的方面,去更多地探索和嘗試,給患者帶來更好的呵護。
點擊查看完整訪談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