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守綺譚》是梨木香步的奇幻小說集,日常、輕盈,又有中國讀者熟悉的某種“聊齋”的味道。在梨木香步的世界里,所有的花草樹木、動物生靈皆有情,與人同在,且以各種方式連接、溝通著。本文為《家守綺譚》中的《紫薇》,從中可見梨木香步的寫作特色。
原文作者 | 梨木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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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守綺譚》
作者:[日]梨木香步
譯者:田肖霞
版本:有光|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25年9月
自鳥兒掉落的東西中,偶爾會綻出眼生的西洋草木的新芽,不過,這里原本是個日本風味的庭院。因為無人打理,棕櫚、樟樹、丹桂、皋月杜鵑、茶梅、廣玉蘭,還有羅漢松、榊、結縷草,以及日本柳杉,都肆意地伸展著,極盡榮華。從前的主人在時,園丁定期過來,所以植物們都各守其分,漾出整潔平穩的氛圍。若問我為什么知道這個,因為這里是我學生時代去世的朋友的家。朋友名叫高堂。高堂還在世的時候,我總是徑自上到二樓他的房間,不曾坐在客廳里仔細打量院子。高堂曾是劃艇部的成員。他在與這兒隔一座山的湖泊劃船時下落不明。畢業后,我寫著賣不出去的文章,仍繼續住在學生時代的寄宿舍里。因為沒有其他地方可去,也無力負擔搬家的費用。偶爾在雜志上發表文章得的稿費,其實還不夠吃飯。因此我還在英語學校擔任非正式的老師。也有轉正的邀約,但我覺得自己的本分畢竟是寫作,不想往那方面過多地投入精力,于是客氣地拒絕了。如此一來,校長從鼻子里哼哼一笑,明顯是故作客氣道:“哪里,是我太失禮了,我不該把您給看低了。”真是個品性低下的家伙。我更加堅定了決心,要投身自己真正想做的事,然而缺乏資本,做什么都難。就在我一籌莫展的時候,死去的高堂的父親向我提出,因為自己年紀大了,想住到出嫁的女兒家附近,問我能否幫忙看家。他說只要住在這里,每天把窗戶開合一下就好,并可以每月付我少許報酬。這話真是雪中送炭。正值盛夏,我傾盡幾近干癟的錢包,買了西瓜提在手上,走在斑翅透蟬鳴聲如雨的綠蔭路上,去拜訪高堂的父親。談話間順溜溜地商定下來,翌年的春天起,我搬到這里。同時,我辭去了英語學校的工作。總算辭了。
說是侍弄院子的事請隨意,所以我完全沒動手。然而或許因為這個緣故,草木的長勢甚好。
家的北面是山,山腳下有從湖那邊引來的人工河。家的南面是田野,田野中有從人工河引過去的水渠。水渠在半道上成了這個家的池塘。兩開間的客廳附著L字形狀的游廊,位于L字一角的柱子被安置在池塘中的石頭上。隔著池塘,在游廊對面佇立著一株紫薇,樹干朝這邊斜倚著。
鄰家太太送了些頗費工夫的散壽司過來,說她在這里住了二十多年,還是第一次看見紫薇開得如此盛大,她贊嘆著回去了。雖說是偶然的結果,我內心卻很得意。這本來并不是一棵能如此開花的樹。從客廳看的話是不知道的,轉到另一面就能發現,這棵紫薇有個大洞,只是靠著從客廳看見的一層樹皮才好歹活著。
我本來想,不枯萎而弱弱地延續下去就好,可這株樹竟盛開了,不負其名,這般模樣是為什么呢?畢竟也被叫作猴刺脫樹,樹干滑溜溜的,摸上去感覺相當不錯。所以,每當寫文章不順利,思緒虬結,在院子里轉圈的時候,我便撫摸紫薇的樹干。這終于成了每天的慣例。我朝樹干伸出手,從比頭頂高些的位置滑動手心,便可以哧溜溜毫無阻滯,滑不溜手地一路摸到腳邊。樹皮的少許起伏也使得感觸平添了趣味,但不至于因此盛放。這棵樹不曾被工作急躁的年輕花匠狠狠矯正,大抵是種幸運吧。我的功勞在于把它從花匠的剪刀下解救出來。
紫薇的花朵是比櫻花還濃郁的高貴桃紅色。花朵累累,風一起便輕輕地蹭著客廳的玻璃門。
昨晚一開始也是這樣。
從傍晚開始,風雨就變得猛烈起來,本該裝上遮光門,但我賴著沒動,鉆進了從不收起的地鋪。到了半夜,玻璃門發出吱吱的聲響,和之前的咔噠咔噠聲顯然不同。我隨之醒來。是貓或是別的什么吧?我起初這樣想,打算放著不管繼續睡,可那聲響越來越大。到最后幾乎像是整座房子都在作響,我忍不住起身點亮煤油燈,去查看走廊的玻璃門。
被油燈照亮的玻璃門那頭是漆黑的暗夜,風疾雨驟,仿佛在猛烈地攪動著黑暗。平時無論吹什么風,花簇都會碰到玻璃門,但這時紫薇的花朵們整個撞到玻璃門上,就像以某種巨大的力量猛地將臉貼過來。整根巨大的枝干仿佛擠上前般撞過來,然后如同猛然退潮般向后退去,就這樣重復著同樣的動作。那聲音逐漸形成幻聽般的聲響:讓我進去……
這樣一來,我哪里還有關上遮光門的心思。
首先,我可沒有在這樣的風雨中開門的勇氣。我回到客廳,重新把被子蒙到頭頂,打算睡覺。我沒熄掉油燈,把它擱在枕邊。終于,風雨逐漸斂息,同時,吱吱的聲響又回來了。我以為那聲音是從玻璃門傳來的,這才發現,聲響是從壁龕的掛軸那兒傳來的。我可不是擁有掛軸的風雅人士,這是原來的主人留下的。是一幅繪有水邊蘆葦的風景畫,一只白鷺正朝著水中的魚兒虎視眈眈。我只把腦袋悄悄探出被子,向壁龕看去,只見掛軸中的白鷺是倉皇逃開的模樣,不知何時,掛軸中的風景成了雨景,一艘小劃艇從遠處劃近前來。劃船的人還很年輕……是高堂。船近了。
“怎么了,高堂?”我不由得開口問,“你不是死了嗎?”
“什么嘛,我趁下雨劃船來的。”高堂若無其事地說。
“你是來見我啊。”
“是呀,來見你。不過今天沒什么時間。”
高堂站在小船上繼續說,“紫薇那家伙呀,在暗戀你。”
“哦……”
方才的怪事是這個緣故啊。我雙手抱胸,閉上眼睛沉思了一番。其實我心里有點譜,但為了紫薇的名譽,我不想說出來。
“這是我第一次被樹暗戀。”
“樹不樹的,這話多余了吧。你是第一次被暗戀,這樣說就足夠了。”
高堂以和生前毫無二致的口吻調侃道。
“怎么辦才好呢?”
“你想怎么辦?”
他這樣一問,我又苦苦思考起來。被樹暗戀的時候該怎樣,或是想怎樣,我簡直無從考慮。
“你可真迂腐啊。”高堂顯然覺得有趣,“那家伙看著是那樣的,其實相當喜歡交談。你不時讀點書給她聽吧。或許她的熱情過一陣也就冷卻了。”
“原來如此。”
讀書給她聽這點事,和我的日常活動也沒什么差別,對我來說無須勉強就能做到。
“那我做就是。”
“你做吧。我走了。”
高堂轉過身,在雨中的蘆葦叢間劃動小艇,就要離開。
“高堂。”
我大聲喊道。還有話想對他說。
“不能再見了嗎?”
“我還會來的。”
高堂在漸漸變小的劃艇上這樣答道。掛軸中的霧氣逐漸轉晴,重又變回了原先的風景。白鷺也回來了,又凝固成原本的姿勢。
那之后,我總在午后坐在紫薇的樹根旁念書給她聽。我不再那樣撫摸樹干。紫薇最初似有不滿,但看得出來,她逐漸投入到書本中去。紫薇也有喜好,遇到喜歡的作家的書,葉子的傾斜角度像是有所不同。順便一提,我讀了自己的作品,她大為高興,整棵樹干顫抖起來。我覺得這很可愛。雖然出版商那邊對我的稿子還沒什么反響,但紫薇的反應告訴我,不要枯萎,哪怕只是弱弱地延續下去。于是我時常把收拾魚剩下的內臟之類埋在其根部。我想,明年如果能適可而止地開花就好了。
本文經出版社授權刊發。作者:梨木香步;摘編:張進;編輯:張進;導語校對:趙琳。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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