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
手機屏幕的光，在傍晚沉悶的客廳里，像一小片冰冷的湖。
我準備給自己訂一張周末回父母家的高鐵票。
打開購票軟件，點擊“我的”，然后是“常用聯(lián)系人”。
沈舟的名字下面，跟著一個陌生的“小安”。
系統(tǒng)冰冷的黑色字體標注著：常用同行人。
我的指尖懸在屏幕上，連帶著半邊身體都僵住了。
“常用”，一個多么熟稔又親密的詞。
像我們用了七年的那對牙刷，像他玄關(guān)鞋柜里永遠放在第二層左邊的皮鞋，像我每晚睡前習慣性掖好的他的被角。
而現(xiàn)在，這個詞，被系統(tǒng)賦予了另一個女人。
小安。
聽起來，很年輕。
我點開沈舟的購票歷史，一條條灰色的記錄像一行行無聲的證詞。
三個月，七次。
上海到南京。
南京到上海。
他說是去出差。
原來，他的差，總有同路人。
窗外下起了雨，不大，但很密，淅淅瀝瀝地敲在玻璃上，像是要把這屋子里的最后一絲暖氣也敲散。
我退出我的賬號，登錄了他的。密碼是我們結(jié)婚紀念日，他從沒換過。
我甚至不需要去猜。
他已經(jīng)訂好了明天去南京的票。
商務座，14:00出發(fā)，G11次。
兩個座位，緊緊挨在一起。
沈舟，小安。
我深吸一口氣，胸腔里卻像是被灌滿了冰冷的雨水。
沒有哭，甚至沒有憤怒到發(fā)抖。
我只是覺得，這七年的婚姻，像一只被精心擦拭卻早已停擺的舊鐘，只有我一個人以為它還在走。
我點下“查詢”，選擇了同一趟車次，G11。
然后，我給自己買了一張票。
也是商務座。
就在他們后一排，靠窗的位置。
做完這一切，我關(guān)掉手機，走進廚房，開始準備晚餐。
今晚的湯，是早就燉上的蓮藕排骨。
湯鍋里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蓮藕的清甜和肉的醇香交織在一起，這是沈舟最喜歡的味道。
我曾經(jīng)以為，這就是家的味道。
兩天前，也是這樣一個陰雨的傍晚。
沈舟回來時，滿身疲憊，領(lǐng)帶松垮地掛在脖子上。
他把公文包隨手扔在沙發(fā)上，發(fā)出一聲悶響。
“累死了?！彼f，把自己陷進沙發(fā)里，閉上了眼睛。
我正端著湯從廚房出來，白瓷碗壁燙得我指尖發(fā)紅。
“先喝點湯暖暖胃?！蔽野淹敕旁谒媲暗牟鑾咨?。
他“嗯”了一聲，卻沒有動。
我看著他，他眼下的烏青很重，眉心習慣性地蹙著，像是積壓了化不開的愁緒。
我們結(jié)婚七年，從一無所有到在這座城市扎下根，買了房，換了車。
外人眼里，我們是恩愛夫妻，是奮斗伴侶。
只有我知道，這間屋子里的空氣，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得稀薄的。
大概是從我們放棄要孩子開始。
試了三年，看了無數(shù)醫(yī)生，從希望到失望，再到麻木。最后一次，醫(yī)生拍著我的檢查報告，用一種近乎宣判的語氣說：“林女士，你的身體條件……很難了?！?/p>
那天從醫(yī)院出來，沈舟一路無話。
回到家，他第一次對我說了那句話。
他說：“小蔓，我好累。”
從那天起，“累”成了他的口頭禪。
工作累，應酬累，生活累，好像連呼吸都是一種負擔。
我們的交流越來越少，擁抱和親吻變成了奢侈的儀式。
我以為，這是中年夫妻必然要經(jīng)歷的疲憊期。
我把時間當成硬幣，一枚一枚地投入我們沉默的日常里，以為總能換來一點靠近。
我加倍地對他好，照顧他的飲食起居，打理家里的一切，讓他沒有任何后顧之憂。
我以為，只要這個家還是一個溫暖的港灣，他總會回來的。
“媽又打電話來了。”我坐到他身邊，輕聲說。
他眼皮都沒抬，“說什么？”
“還能說什么，老家的張阿姨抱孫子了，她羨慕?！?/p>
沈舟的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煩躁地扯了扯領(lǐng)帶，“跟她說，別煩我?！?/p>
我沒再說話。
婆婆對我的不滿，從我們放棄要孩子那天起，就寫在了臉上。
她上次來，塞給我一個玉墜，說是求來的，讓我貼身戴著。
那玉墜冰涼，硌得我心口疼。
它像一個冰冷的提醒，時時刻刻告訴我，我是一個“不完整”的女人。
“下周，又要去南京出差?！鄙蛑酆鋈槐犻_眼，看著天花板說。
“這么頻繁？”
“新項目，沒辦法?！彼Z氣里透著無奈，“這次可能要待久一點?！?/p>
我點點頭，“好，我?guī)湍闶帐靶欣??！?/p>
他轉(zhuǎn)過頭看我，眼神里有一絲我看不懂的復雜情緒，或許是愧疚，或許是別的什么。
“小蔓，”他叫我的名字，“這些年，辛苦你了。”
我的心猛地一縮。
這句突如其來的溫情，像是在平靜的湖面投下了一顆石子。
我笑了笑，“夫妻之間，說什么辛苦?！?/p>
現(xiàn)在想來，那不是溫情。
那是告別前的演練。
高鐵站的候車大廳，燈火通明，亮得有些不真實。
廣播里傳來柔和的女聲，播報著車次信息，人來人往，每個人都行色匆匆。
我戴著一頂黑色的漁夫帽，帽檐壓得很低，只露出下巴和嘴唇。
我看到他們了。
沈舟穿著我給他買的灰色風衣，身形挺拔。
他身邊站著一個女孩，很年輕，大概二十出頭，穿著一件米白色的針織裙，長發(fā)及腰。
她就是“小安”。
她的臉上是那種未經(jīng)世事的明亮和干凈，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彎的，像月牙。
沈舟正低頭和她說著什么，神情是我從未見過的溫柔和松弛。
他伸手，很自然地幫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發(fā)。
女孩仰頭看著他，眼神里滿是依賴和崇拜。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像個躲在暗處的偷窺者，看著屬于我的男人，在另一個女人的世界里，扮演著深情的角色。
檢票口開始排隊。
他們隨著人流往前走，沈舟下意識地伸出手，護在女孩身后，為她隔開擁擠的人群。
那個動作，熟練又體貼。
他也曾這樣為我做過。
在人潮洶涌的地鐵里，在摩肩接踵的步行街上。
只是我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這份保護，轉(zhuǎn)移給了另一個人。
我跟在他們身后，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像一個冷靜的獵人，在觀察我的獵物。
不，他們不是獵物。
我才是那個被蒙在鼓里，困在圍城里的獵物。
上了車，我找到了我的座位。
他們就在我斜前方，隔著一條過道。
我能清晰地看到沈舟的側(cè)臉，和他身邊女孩的笑靨。
列車緩緩啟動，窗外的景物開始飛速倒退。
城市、田野、山巒，一切都變得模糊。
就像我的婚姻。
他們戴著同一副耳機，頭靠得很近，不知道在看什么電影。
女孩時不時笑出聲，身體靠向沈舟的肩膀。
沈舟沒有躲開。
他的手放在扶手上，手指偶爾會蜷縮一下。
我知道，那是他緊張或者內(nèi)心有波動時的小動作。
他在緊張什么？
乘務員推著餐車過來。
沈舟買了一份水果，是一盒切好的石榴。
我記得，他最討厭吃石榴，嫌吐籽麻煩。
可他卻拿起牙簽，一顆一顆地把晶瑩的石榴籽剝下來，喂到女孩嘴邊。
女孩張開嘴，自然地接過去，臉上是甜蜜的笑。
我的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我曾經(jīng)撒嬌讓他幫我剝石榴，他一邊抱怨著麻煩，一邊還是會動手。
但他的臉上，從來沒有過這樣耐心又甘之如飴的表情。
原來，不是他討厭麻煩。
只是，我不值得他去“不麻煩”。
列車駛?cè)胍粋€長長的山洞。
車廂里瞬間暗了下來，只剩下應急的照明燈，投下昏黃的光。
光影在他們臉上交替，明暗不定。
我拿出手機，給沈舟發(fā)了一條微信。
“在干嘛？”
幾秒鐘后，我看到他拿出手機，看了一眼。
他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
他飛快地打字回復。
我的手機亮了，是他發(fā)來的：“在車上，準備去南京。剛上車，有點累，想睡會兒。”
他甚至還配上了一個“哈欠”的表情。
我看著他，他就坐在我?guī)酌字獾牡胤健?/p>
那個叫小安的女孩，正把頭輕輕靠在他的肩上，閉上了眼睛。
而他，正對我撒著一個天衣無縫的謊。
黑暗中，我扯了扯嘴角，卻笑不出來。
生活真是最好的編劇。
它讓你親眼看著，你最信任的人，如何一步步，變成一個陌生的騙子。
山洞終于到了盡頭。
光亮重新涌入車廂，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低下頭，看著手機屏幕上那句“想睡會兒”，感覺自己像個徹頭徹尾的傻瓜。
抵達南京南站。
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了。
雨還在下，這座六朝古都籠罩在一片濕冷的霧氣里。
我沒有急著出站，而是不緊不慢地跟在他們身后。
他們叫了一輛網(wǎng)約車。
沈舟為女孩拉開車門，自己才從另一邊上去。
我記下了車牌號。
然后，我叫了另一輛車，對司機說：“師傅，麻煩跟上前面那輛白色的車?！?/p>
司機從后視鏡里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帶著幾分了然。
“好嘞。”
這種午夜的追蹤戲碼，想必他已經(jīng)見怪不怪。
車子在市區(qū)穿行，最終停在了一家五星級酒店門口。
我看著他們一起走進燈火輝煌的大堂，在前臺辦理入住。
沈舟拿出身份證，前臺說了些什么。
他摟著女孩的腰，低頭在她耳邊輕語，女孩被逗笑了，輕輕推了他一下。
像一對再正常不過的熱戀中的情侶。
我坐在出租車里，靜靜地看著。
直到他們拿著房卡，相攜著走向電梯。
我才付了錢，下車。
走進酒店大堂，暖氣撲面而來。
我走到前臺，對前臺小姐露出了一個職業(yè)化的微笑。
“您好，我先生沈舟剛剛?cè)胱。覀兂臣芰耍麤]帶房卡，手機也落我這兒了，麻煩您查一下他的房間號?！?/p>
我一邊說，一邊把我的身份證和手機遞過去。
手機屏保，是我和沈舟的合影。
前臺小姐有些猶豫。
我嘆了口氣，恰到好處地露出一點委屈和無奈，“我們是夫妻，鬧點小別扭。您看，這是我們的結(jié)婚照?！?/p>
我點開相冊里的一張照片。
前臺小姐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我，終于點了點頭。
“1808房。”
“謝謝?！?/p>
我收回手機和身份證，轉(zhuǎn)身走向電梯。
電梯里，光潔的鏡面映出我的臉。
臉色有些蒼白，但眼神異常平靜。
我是一名律師，主攻婚姻法。
這些年，我見過太多歇斯底里的妻子，在丈夫出軌的現(xiàn)場，要么哭鬧，要么廝打。
把自己的尊嚴，撕得粉碎。
我告訴自己，林蔓，你不能那樣。
越是這種時候，越要冷靜。
克制不是恩賜，是義務。
我不是善良，我只是不喜歡臟。
把事情鬧得一地雞毛，只會讓自己也變得面目可憎。
電梯在18樓停下。
走廊里鋪著厚厚的地毯，吸收了所有的聲音。
白色的墻壁，白色的燈光，一切都安靜得像一場默劇。
我站在1808的房門前。
我能聽到里面隱約傳來說笑聲。
我拿出手機，撥通了沈舟的電話。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小蔓？”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正常的沙啞和被打擾的不悅。
“你在哪？”我問，聲音平靜得像在問天氣。
“在……在酒店啊，剛到，準備休息了?！彼€在撒謊。
“哪個酒店？”
“就……就公司協(xié)議的那個，叫什么……”
“是金陵飯店嗎？”我替他說了出來。
“對對對，就是那個。”他松了口氣的樣子。
我抬頭看著門牌號。
“1808房？”
電話那頭，是死一般的寂靜。
過了幾秒鐘，我聽到他壓低了聲音，似乎帶著一絲驚慌。
“小蔓，你……你怎么知道？”
“開門。”我說。
沒有憤怒的質(zhì)問，也沒有哭泣的哀求。
只有兩個字，平靜，但帶著不容置喙的命令。
“沈舟，開門?！?/p>
我又重復了一遍。
門開了。
沈舟站在門口，只穿著一件酒店的浴袍，頭發(fā)還是濕的。
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眼神里全是震驚和恐慌。
“小蔓……你……”
我的目光越過他，看到了房間里的景象。
一張凌亂的大床。
地上散落著女人的衣物。
那個叫小安的女孩，裹著一條浴巾，正驚慌失措地從浴室里探出頭來。
四目相對。
女孩的臉，“刷”地一下白了。
空氣仿佛凝固了。
酒店走廊的白光，像手術(shù)刀一樣，精準地剖開了這骯臟不堪的一幕。
我沒有進去。
我甚至沒有多看沈舟一眼。
我的目光，直直地落在那個女孩臉上。
她很漂亮，即使是在這樣狼狽的時刻。
只是那份明亮和干凈，此刻看起來，無比諷刺。
“你叫小安？”我開口，聲音不大，但在死寂的走廊里，清晰得可怕。
女孩瑟縮了一下，點了點頭，眼神躲閃著，不敢看我。
“多大了？”
“二十……二十二?！?/p>
“二十二歲。”我重復了一遍，像是在品味這個數(shù)字。
“大學剛畢業(yè)？”
她又點了點頭。
我笑了笑，那笑意卻沒有到達眼底。
“很好。”
我說完這兩個字，轉(zhuǎn)身就走。
沒有爭吵，沒有撕扯，甚至沒有一句指責。
沈舟愣了一下，立刻追了出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小蔓！你去哪？你聽我解釋！”
他的手心全是冷汗。
我甩開他的手，力氣大得讓他踉蹌了一下。
“別碰我?！?/p>
我的聲音很冷，像淬了冰。
“我們之間沒什么好解釋的。只有需要解決的問題?！?/p>
我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沈舟，你違約了?！?/p>
他愣住了。
“什么……什么違約？”
“婚姻是契約?！蔽艺f，“忠誠是核心條款。你，違約了?！?/p>
我的冷靜，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
他寧愿我哭，寧愿我鬧，寧愿我像個潑婦一樣打他罵他。
可我沒有。
我只是像一個專業(yè)的法官，在宣判他的罪行。
“小蔓，不是你想的那樣，我……”
“我不想聽?！蔽掖驍嗨?，“我給你兩個選擇?！?/p>
“第一，我們現(xiàn)在就談離婚，你凈身出戶。我會讓你明白，請一個專業(yè)的離婚律師，和娶一個專業(yè)的離婚律師，有什么區(qū)別?！?/p>
沈舟的臉徹底白了。
“第二，”我頓了頓，看著他驚恐的眼睛，“明天上午十點，帶著她，到樓下的咖啡廳。我們?nèi)齻€人，一起談?！?/p>
“我需要知道，我這七年的婚姻，到底輸給了什么。”
“然后，我們再談，這份契約，是終止，還是補充新的條款，繼續(xù)履行下去?！?/p>
我說完，不再看他，轉(zhuǎn)身走向電梯。
身后，是沈舟絕望的呼喊。
“小蔓！”
我沒有回頭。
電梯門緩緩合上，隔絕了他的聲音，也隔絕了那片讓我窒息的狼藉。
鏡子里，我的臉依舊沒什么表情。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已經(jīng)碎成了一片一片的廢墟。
第二天上午，十點整。
酒店一樓的咖啡廳。
我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點了杯黑咖啡。
窗外，雨停了，但天色依舊陰沉。
他們準時到了。
沈舟的臉色很難看，眼下是濃重的黑眼圈，想必一夜未眠。
小安跟在他身后，穿著昨天的針織裙，臉上沒什么血色，低著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他們在我對面坐下。
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
咖啡廳里放著舒緩的爵士樂，顯得這里的氣氛愈發(fā)詭異和壓抑。
我攪動著杯子里的咖啡，勺子碰到杯壁，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一下，又一下。
像是在敲打著他們緊繃的神經(jīng)。
終于，沈舟先開口了。
“小蔓，對不起?！?/p>
他的聲音干澀。
我抬起眼，看向他，眼神里沒有波瀾。
“你的對不起，是針對你的行為，還是針對被我發(fā)現(xiàn)這個事實？”
沈舟被我問得噎住了。
我把目光轉(zhuǎn)向他身邊的女孩。
“小安，是吧？”
女孩身體一顫，點了點頭。
“我想問你幾個問題，希望你誠實回答?！?/p>
她咬著嘴唇，沒說話。
“你和他，什么時候開始的？”
“……半年前?！甭曇艏毴粑孟墶?/p>
“他告訴你他已婚嗎？”
小安看了沈舟一眼，然后低下頭，“他說……他說你們感情不好，早就分居了，準備離婚?！?/p>
我點了點頭。
這是最經(jīng)典，也最拙劣的謊言。
“他為你花過多少錢？”
這個問題，讓沈舟和小安的臉色都變了。
“小蔓，你問這個干什么？”沈舟急了。
“我在確認‘共同財產(chǎn)’的流失情況?！蔽移届o地回答，用的完全是法律術(shù)語，“婚內(nèi)贈與第三者的財產(chǎn)，我有權(quán)追回?！?/p>
小安的臉更白了，她放在桌下的手，緊緊攥住了衣角。
“他……他沒給我花什么錢，”她小聲辯解，“就是……給我租了個房子，買過一些包和衣服……”
“有具體數(shù)額嗎？”我追問，像在法庭上盤問證人。
女孩搖了搖頭。
“好，沒關(guān)系，轉(zhuǎn)賬記錄都可以查?！蔽沂栈啬抗猓聪蛏蛑?。
“現(xiàn)在，我們來談談核心問題?！?/p>
我從隨身的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推到他們面前。
“這是什么？”沈舟問。
“一份協(xié)議。”
我看著他，也看著那個女孩，清晰地宣告。
“我給你們兩個選擇?！?/p>
“A方案，離婚。沈舟，你將作為過錯方，放棄所有夫妻共同財產(chǎn)的百分之七十。包括房子，車子，和我們賬戶里所有的存款和理財產(chǎn)品。另外，我會起訴，追回你贈與這位小姐的所有財物?！?/p>
我轉(zhuǎn)向小安，“而你，小安小姐，你將作為第三者，面臨一場并不體面的訴訟，你的名字，你的事跡，可能會成為我律師圈朋友們茶余飯后的談資。你的人生，會有一個不太光彩的起點?！?/p>
女孩的身體開始發(fā)抖。
“B方案，”我頓了頓，給他們一點消化恐懼的時間，“我們不離婚?！?/p>
沈舟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光亮。
“但是，我們需要簽訂一份補充協(xié)議?！?/p>
我指了指桌上的文件。
“這份《婚內(nèi)財產(chǎn)及忠誠協(xié)議》，詳細規(guī)定了我們婚姻存續(xù)期間，雙方的權(quán)利和義務?！?/p>
“第一，所有共同財產(chǎn)，由我全權(quán)管理。你的工資卡、獎金，所有收入，都必須上交。重大開支，需要我簽字同意?！?/p>
“第二，你的社交活動，必須對我保持透明。包括你的手機，我可以隨時查看。每天晚上十點前，必須回家。出差，必須報備詳細行程，并由我來訂酒店和機票?！?/p>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條，忠誠義務。協(xié)議規(guī)定，任何一方，再次出現(xiàn)背叛婚姻的行為，包括但不限于與第三方發(fā)生性關(guān)系、保持曖昧聯(lián)系、進行大額贈與等，都將視為根本性違約?！?/p>
“違約的后果是——”我看著沈舟，一字一頓，“自愿放棄全部夫妻共同財產(chǎn)，凈身出戶，并賠償無過錯方精神損失費，二百萬。”
咖啡廳里安靜極了。
沈舟和小安都呆住了，像是聽到了什么天方夜譚。
“小蔓，你……你這是在開玩笑嗎？”沈舟的聲音都在發(fā)顫。
“你看我的樣子，像在開玩笑嗎？”
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苦澀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
“我不是在和你商量，沈舟。我是在給你提供一個，可以把損失降到最低的解決方案。”
“要么，你現(xiàn)在失去一切。”
“要么，你簽了它，用你未來的自由和所有財產(chǎn)，來擔保你對這段婚姻的忠誠。”
我把筆，放在了協(xié)議上。
“現(xiàn)在，你選。”
我的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燈，打在他臉上，讓他無所遁形。
他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掙扎、不甘、恐懼，還有一絲哀求。
而我，只是平靜地回望著他。
我給過他家的溫暖，給過他無條件的信任，給過他七年的青春。
是他自己，親手把這一切都打碎了。
現(xiàn)在，我只是來收拾殘局。
用我最擅長的方式。
“我簽。”
良久，沈舟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氣，吐出了這兩個字。
他身邊的女孩，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沈哥……”
沈舟沒有看她，他只是拿起筆，在協(xié)議的末尾，顫抖著，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一刻，我看到小安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碎了。
是她所以為的愛情，是她所以為的依靠。
原來，在現(xiàn)實和利益面前，如此不堪一擊。
我把協(xié)議收好，一式兩份，一份放進自己的包里，一份留給了沈舟。
“這份協(xié)議，即刻生效?！?/p>
然后，我看向小安。
“至于你，”我說，“我希望這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從他的世界里消失，對你，對他，對我都好?！?/p>
“我不喜歡把事情鬧大，但前提是，不要再來挑戰(zhàn)我的底線?！?/p>
“二十二歲，你的人生還很長，別把它浪費在不值得的人身上。”
說完，我站起身。
“沈舟，給你半小時，處理好你的‘尾巴’。半小時后，我們在酒店大堂見。我們回家?！?/p>
我沒有再看他們一眼，徑直走出了咖啡廳。
陽光從云層里透出來，有些刺眼。
我站在酒店門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空氣里，還帶著雨后的濕潤。
我沒有贏。
這只是一場慘烈的止損。
我用一份冰冷的協(xié)議，圈禁了我的丈夫，也圈禁了這段搖搖欲墜的婚姻。
我不知道未來會怎樣。
我只知道，從今天起，我們的婚姻，不再是基于感情。
而是基于條款，基于規(guī)則，基于那份白紙黑字的，沉重的契（qi）約。
回程的高鐵上，我和沈舟坐在一起。
我們之間，隔著一個座位的距離，也隔著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
一路無話。
他好幾次想開口，但看到我冷漠的側(cè)臉，又把話咽了回去。
直到快到站，他才低聲說了一句。
“小蔓，我們……還能回去嗎？”
我轉(zhuǎn)過頭，看著他。
他的眼里，是深深的疲憊和茫然。
“我不知道?！蔽艺\實地回答。
“我只知道，信任就像一張紙，揉皺了，即使撫平，也恢復不了原樣。”
“我們現(xiàn)在要做的，不是假裝什么都沒發(fā)生過，而是承認，我們的婚姻生病了，病得很重。這份協(xié)議，不是牢籠，是ICU的維生設備?！?/p>
“它能不能救活我們的婚姻，取決于你，也取決于我?！?/p>
沈舟沉默了。
回到家，熟悉的玄關(guān)，熟悉的客廳。
一切都沒有變。
但我們都知道，有什么東西，已經(jīng)永遠地改變了。
那天晚上，我們分房睡了。
我躺在客房的床上，一夜無眠。
我問自己，這樣做，值得嗎？
用一份協(xié)議去捆綁一個已經(jīng)變了心的人，這樣的婚姻，還有意義嗎？
我想起我接手的那些離婚案子。
那些在法庭上互相撕扯、丑態(tài)百出的夫妻。
為了房子，為了孩子，為了錢，把最后一點情分都消磨殆盡。
我不想要那樣的結(jié)局。
如果注定要失去，我至少要保留我的體面。
第二天是周一。
我照常起床，準備早餐。
沈舟也起來了，站在廚房門口，手足無措地看著我。
“我……”
“吃早餐吧，吃完去上班?！蔽野鸭搴玫碾u蛋和牛奶放到餐桌上。
他默默地坐下，吃得很慢。
吃完飯，他把他的工資卡、車鑰匙、和家里的備用鑰匙，都放在了桌上。
“密碼還是結(jié)婚紀念日?！?/p>
然后，他把他的手機也遞了過來。
“這是新的開機密碼，也是你的生日?！?/p>
我沒有接。
“放桌上吧。”
我看著他，平靜地說：“沈舟，我希望你明白。我做這一切，不是為了控制你，也不是為了報復你。”
“我只是想建立一個新的規(guī)則。一個能讓我們都感到安全的規(guī)則。”
“婚姻就像一個房間，以前，我們都以為只要把門關(guān)上，里面就是安全的。現(xiàn)在我們知道，房間的墻壁有了裂縫，甚至燈泡也壞了。協(xié)議，就是我們修補這個房間的工具和圖紙?！?/p>
“我需要看到你的誠意，不是被迫的服從，而是主動的修復?！?/p>
他看著我，良久，點了點頭。
“我明白。”
接下來的日子，過得異常平靜。
平靜得甚至有些壓抑。
沈舟開始嚴格遵守協(xié)議上的每一條。
他每天準時下班回家，不再有推不掉的應酬。
他的手機，就放在客廳的茶幾上，從不設防。
每個周末，他會陪我回父母家，或者陪我去看一場我喜歡的電影。
他開始學著做飯，雖然做得一塌糊涂。
他會記得家里的洗手液用完了，會在下班路上買回來。
他會給我發(fā)信息，說今天天氣降溫了，讓我多穿件衣服。
這些，都是他曾經(jīng)不會在意的小事。
他像一個努力想要考及格的學生，笨拙地，一點一點地，做著所有“正確”的事情。
我看著他的變化，心里說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我知道，他在努力。
他在用行動，來證明他想要修復這段關(guān)系的決心。
可我心里的那道傷口，并沒有那么容易愈合。
我不再查看他的手機，也不再過問他的行程。
協(xié)議給了我一種冰冷的安全感，但也像一道無形的墻，把我們隔開了。
我們像兩個合租的室友，客氣，禮貌，相敬如“冰”。
有一天晚上，我加班到很晚才回家。
打開門，看到沈舟居然還沒睡，他坐在沙發(fā)上，面前的茶幾上，放著一碗面。
面已經(jīng)有些坨了。
看到我回來，他立刻站起來，“回來了？餓不餓？我給你下了碗面，可能有點涼了，我去熱熱?！?/p>
我看著他，忽然想起來，今天是我生日。
我自己都忘了。
“不用了，我不餓。”我換了鞋，徑直想回房間。
“小蔓?！彼凶∥摇?/p>
他從身后拿出一個小盒子。
“生日快樂?！?/p>
我沒有接。
“你還記得我生日?！?/p>
“我當然記得?！彼哌^來，把盒子塞到我手里，“打開看看?！?/p>
我打開盒子，里面是一條手鏈，設計很簡單，是我喜歡的風格。
“對不起，”他低聲說，“我知道，一份禮物彌補不了什么。我只是……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心里有你?！?/p>
“沈舟，”我看著他，“你覺得，我們現(xiàn)在這樣，有意思嗎？”
“我知道沒意思。”他苦笑了一下，“我知道，我們之間，現(xiàn)在只剩下責任和義務。但是小蔓，感情沒了，我們可以重新培養(yǎng)。信任沒了，我們可以一點一點重建?！?/p>
“我以前，把你的好，當成理所當然。我總覺得工作壓力大，家里有你，我就什么都不用管。我累了，就想找個地方透透氣，我從沒想過，我的透氣，會對你造成這么大的傷害?！?/p>
“小安的事，是我錯了。我昏了頭。她年輕，崇拜我，讓我有一種被需要的感覺。那種感覺，讓我在疲憊的生活里，找到了一點虛假的慰藉。但我現(xiàn)在明白了，那不是愛，那只是自私。”
“這一個月，我每天都在反省。我看著你，明明在同一個屋檐下，卻感覺離你好遠。我才意識到，我失去的，不僅僅是你的信任，我差點失去了你，失去了我們這個家。”
他說了很多。
這是他出事以來，第一次，如此坦誠地剖析他自己。
我靜靜地聽著。
心里那塊堅硬的冰，似乎有了一絲松動的跡象。
“檸檬很酸，”我忽然說了一句不相干的話。
他愣了一下。
“生活給了我們一個酸檸檬，”我說，“我們是把它扔掉，還是試著把它做成檸檬水，取決于我們自己?！?/p>
“我不知道我們還有沒有未來?！?/p>
“但如果你愿意，我們可以一起，試一試?！?/p>
我看到，沈舟的眼睛，一下子就紅了。
他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抱住了我。
這個擁抱，遲到了太久。
他的身體在微微發(fā)抖。
我沒有推開他。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聞到了他身上熟悉的味道。
眼淚，終于，毫無預兆地掉了下來。
關(guān)系的回溫，是一個緩慢而需要耐心的過程。
我們開始嘗試著重新交流。
不再只是談論天氣和晚餐，而是談論工作中的煩惱，看到的一本有趣的書，或者一個好笑的段子。
我們開始一起做晚飯。
在廚房狹小的空間里，他笨拙地切菜，我熟練地掌勺。
鍋碗瓢盆的碰撞聲，和抽油煙機的轟鳴聲，交織在一起，竟然有了一種久違的煙火氣。
周末，我們不再是各自待在房間里。
我們會一起去逛超市，去公園散步，或者開車去郊區(qū)。
他會記得我喜歡喝哪種酸奶，記得我不吃香菜。
他會像剛戀愛時那樣，牽著我的手，走在落滿黃葉的街道上。
那份白紙黑字的協(xié)議，還放在書房的抽屜里。
但我們誰都沒有再提起過。
它像一個警鐘，懸在我們婚姻的上空，時刻提醒我們，不要再走錯路。
但同時，我們也都在努力，讓感情，重新成為維系這段關(guān)系的主導。
婆婆又打來了電話。
這一次，不是催生，而是問我們什么時候回家吃飯。
她說，她燉了我最喜歡喝的雞湯。
電話里，她的語氣，也柔和了許多。
或許，沈舟和她說了什么。
這個世界上，沒有過不去的坎，只有不想邁過去的人。
那天，沈舟下班回來，帶回來一個巨大的石榴。
紅得像瑪瑙一樣。
晚飯后，他坐在沙發(fā)上，戴著手套，極其耐心地，把一整顆石榴，都剝在了一個白色的瓷碗里。
晶瑩剔透的石榴籽，堆得像一座小山。
他把碗推到我面前。
“吃吧，這次不用吐籽了?！?/p>
我看著他，笑了。
我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放進嘴里。
很甜。
日子，好像真的在一點一點，變回原來的樣子。
甚至，比原來更好。
因為我們都學會了珍惜，學會了溝通，學會了如何去經(jīng)營一段“劫后余生”的婚姻。
我甚至開始覺得，或許，那場風波，對我們來說，未必是件壞事。
它像一場高燒，燒掉了我們婚姻里的病毒和偽裝，讓我們看清了彼此，也看清了自己。
直到那天晚上。
我和沈舟正窩在沙發(fā)上看電影。
我的手機，忽然在茶幾上震動了一下。
是一條陌生號碼發(fā)來的短信。
我拿起來，點開。
短信很短，只有一句話。
“林姐，我是小安。有些事，關(guān)于沈舟的公司，我覺得你應該知道。他可能不止對我一個人說了謊?！?/p>
我的指尖，瞬間變得冰涼。
電影里的男女主角正在擁吻，背景音樂浪漫而深情。
我轉(zhuǎn)過頭，看著身邊的沈舟。
他正看得入神，側(cè)臉在屏幕光影的映照下，顯得溫和而無害。
他似乎察覺到了我的目光，轉(zhuǎn)過頭來，對我笑了笑。
“怎么了？”
我搖了搖頭，也對他笑了一下。
“沒什么，看到一個垃圾短信?！?/p>
我把手機屏幕按滅，放回茶幾上。
但那行黑色的字，卻像烙印一樣，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腦海里。
不止對我一個人說了謊。
這句話，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炸彈。
我以為已經(jīng)風平浪靜的湖面下，原來，還隱藏著更深的漩渦。
我的婚姻，我的丈夫，我以為已經(jīng)走上正軌的生活。
或許，一切都只是我以為。
電影還在繼續(xù)。
而我的故事，似乎，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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