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11月的臺北陰雨不斷,一輛老舊黑色克萊斯勒緩緩駛?cè)胧苛滞怆p溪。車門打開,九十歲的張學良借著拐杖走向客廳,他剛剛獲得全面自由,卻顯得心事重重。
暮色里,張學良摸出一本褪色的筆記本,封面上寫著“回家”二字。這兩個字,他已默念半個世紀。自1936年12月西安事變后,他和故土之間,被一條越來越寬的海峽隔斷。如今人身自由歸來,時間卻仿佛更緊迫——他知曉自己的身體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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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張學良拿起電話,撥向萬里之外的華盛頓。他對王冀只說了一句:“老弟,速來,有急事。”王冀放下聽筒時,已猜到八成。張、王兩家交情深厚,王冀的父親王樹常早年在奉天便隨張作霖左右,張學良一直視王冀為晚輩又當謀士。
四十八小時后,王冀抵達臺北。客廳里,張學良攤開地圖,手掌微抖地指向北京與沈陽,聲音壓得很低:“我要回去,但必須拿到一封邀請函,最好是小平或尚昆同志署名。”不到三十字,卻重若千鈞。
王冀?jīng)]有立即回答,他清楚對岸的政治氣候已大為轉(zhuǎn)變。1987年臺灣宣布“解嚴”,但老將軍要赴大陸,終究繞不開重重關卡。張學良選擇先尋求大陸邀請,暗示出他的策略:先拿誠意,后談放行。
有意思的是,張學良此時并不急于與臺北當局攤牌。他對王冀說:“等信來了,我自會給他們看;沒憑據(jù),只是口頭稟報,徒增阻力。”短短一句,透出多年被軟禁練出的審慎。
王冀離臺北后直飛北京。時值1991年元旦前夕,首都空氣里透著寒意,他在中信辦安排下,同相關部門數(shù)次會面。大陸方面態(tài)度明確:歡迎張學良隨時探親,并愿意提供政治上的體面。過程中,一份草擬的邀請函在部委里幾經(jīng)潤色,落款人空著——留下給最高層定奪。
此刻的沈陽,也在悄悄做準備。遼寧省檔案館緊急調(diào)出張氏舊照,大帥府修葺工程提前收尾,地方干部交頭接耳:老帥真要回來了?一種復雜的期待在民間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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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冀完成初步溝通后赴舊金山,同在那里養(yǎng)病的張學良碰面。聽完匯報,張學良按捺不住,掐指細算路線:先北京兩日,再沈陽兩日。“四天必須夠。”他說得斬釘截鐵,像在部署一次久違的行軍。
遺憾的是,臺北風向并未如他所料順暢。消息被提前走漏,行政部門通知張學良前往“談話”。桌面上擺著那封尚未簽發(fā)、卻已讓當局警覺的邀請草函。負責官員語氣平靜:“將軍,可否解釋?”張學良沉默良久,僅輕聲回了一句:“我仍是中國人,回家有何過?”這句簡短對話,后來成了里外雙方津津樂道的“士林問答”。
由于立場敏感,計劃隨之擱淺。北京等待最終回音,電報往返多次,終未換來許可。時任國家體育委員會主任呂正操奉命赴美探望張學良,兩位西安事變舊識在曼哈頓銀行高層辦公室相握良久。呂正操遞上鄧穎超的親筆信——毛筆小楷,言語誠懇,句句提及老友之情。張學良湊近紙面仔細辨認,他的眼睛早已患疾,卻堅持不用放大鏡。
信讀完,他長嘆一聲,對呂正操說:“此情此景,銘心刻骨。”隨后提筆回函,只寫十五個字:“云天翹首,機緣一到,必踏故土。”紙短情長,仍不失軍人利落。
1992年海基會與海協(xié)會在香港首次會談,學界看作兩岸破冰重要一步。外界揣測張學良或許借此圓夢,但隨李登輝對兩岸定位的表述愈發(fā)保守,老帥的通行證再次擱在抽屜里。此后數(shù)年,他先后往返夏威夷、加州等地療養(yǎng),始終帶著那份邀請草函,卻再沒機會遞交。
2001年10月15日凌晨,夏威夷檀香山的醫(yī)院燈光微弱,張學良心率突然下降。醫(yī)生搶救時,床頭柜上依舊擺著那本寫著“回家”的筆記本。幾個小時后,他停止呼吸,享年一百零一歲。筆記本翻到最后一頁,上面寫著三個字:未終局。
身后事簡單。按照遺愿,他不留骨灰,墓地也選在檀香山。當?shù)孛襟w報道時,用“永遠的張漢卿”稱他。大陸官方悼念電文只一句:“張學良先生,民族功臣。”
2004年張閭琳返沈,代父親為張作霖墓獻花。此后張氏后人陸續(xù)回鄉(xiāng)祭祖,大帥府里寫下“學良魂歸”留言的游客一年比一年多。社會學者解讀,這既是家族記憶的延續(xù),也是民間對抗日歷史的重新認知。
環(huán)顧兩岸,這封未寄出的邀請函依舊被學者反復提起。它像一枚被擱置的郵票,凝固了1991年的可能性。有人說張學良若真能回到沈陽,也許會對當時的兩岸氛圍產(chǎn)生微妙影響;也有人認為歷史沒有假設,老帥一生的選擇,最終沉淀為一種象征——執(zhí)念未必帶來結(jié)果,卻讓人看見初心的重量。
張學良留下的,是半生求自由的堅持,也是對東北那片黑土地不變的牽掛。邀請函寫沒寫成,終究只是一紙文書;而“回家”二字,是他在漫長幽禁與漂泊中,反復書寫的注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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