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弄堂里傳過一陣清脆的算盤聲,兩只手兩把算盤,嘴里還招呼客人,賬不差,人不得罪,這是十六歲的顧準。弄堂口的老茶客說,這娃將來要么把銀行買下來,要么被銀行趕出去,兩種都說中了,只是中間隔了四十年。
潘序倫的會計事務所當年招學徒,圖的是廉價勞動力,沒想到撿到一個能把復式記賬玩成花活的腦袋。顧準把洋人的借貸平衡表拆成中國掌柜聽得懂的“進出水銀賬”,再拼回去,一分不差。1935年,上海銀行公會請他給七家銀行做統一會計制度,他順手把“應收賬款”細分成“電匯”“信匯”“票匯”,讓跑街先生再也藏不了壞賬,一時驚動外灘。有人背后嚼舌:毛頭小子動老先生的奶酪,遲早吃虧。顧準沒聽見,聽見了也當耳旁風,他正忙著把算盤珠子撥成戰前上海的脈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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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盤聲停在日本人的轟炸里。1937年,他賬簿一合,加入新四軍,管后勤賬,也管槍炮賬。戰友回憶,部隊打欠條買糧食,他能把“借小米一百斤”寫成“今欠群眾粗糧一擔,息零”,既不讓老鄉吃虧,也不給敵人留把柄。槍炮聲里,他順手給共產黨練出一套“戰時供給會計”,后來華東野戰軍打進上海,接管大城市的錢袋子,用的就是他的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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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5月,上海解放炮聲剛歇,顧準穿著舊軍裝踏進外灘23號——原中國銀行大樓,掛牌“上海市財政局”。沒人比他更熟悉上海的錢從哪里來、到哪里去:租界銀行留下的洋賬、青幫控制的銀樓、小市民藏在床底下的金圓券,全得歸攏到人民政府的賬本上。他三天睡十個小時,起草《上海市稅收暫行條例》,把“苛捐雜稅”砍成九種,留下“工商稅”“所得稅”“印花稅”,再按行業大小分等級,小攤販交一塊,大紗廠交一萬,條文本子送到陳毅市長桌上,陳老總拍板:就按這個來,上海不能死,也不能亂。那年上海財政收入比上年翻一番,物價沒蹦高,顧準的名字在華東局內部通報里出現一行:財經工作最得力的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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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好日子只到1952年。三反五反,打老虎,顧準成了老虎。檔案里寫得隱晦:“堅持稅收中性,忽視階級斗爭”,翻譯過來就是:他主張做生意就該交稅,不管老板是地主還是工人。會上有人喊“顧準用財政手段保護資產階級”,他回一句“稅是國家的,不是哪個階級的”,當場被擼掉烏紗帽。此后二十二年,洛陽水泥廠、贊皇土高爐、商城干校,一路往南貶,算盤換成鋤頭,賬本換成檢討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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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苦的時候,他偷偷在煙盒背面畫表格:橫軸是時間,縱軸是物價,一條曲線偷偷往上爬,像野草頂開石板。1962年,他在商城牛棚里寫完《社會主義制度下的商品生產和價值規律》,手稿用糨糊粘住,塞進《資本論》硬殼里。文章說,只要還得用鈔票買鹽,商品經濟就繞不開,社會主義也得講成本、講利潤。那年頭,講利潤就是講資本主義,他偏要講,還講得頭頭是道。后來于光遠回憶,1975年他在社科院地下倉庫翻到這本“毒草”,拍桌子:這人比咱們早覺悟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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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4年12月,北京朝陽醫院病房,顧準咳得直不起腰,枕邊還攤著《希臘城邦制度》的校樣。護士偷偷給他帶了一小罐蜂蜜,他舍不得吃,用塑料皮封住,托人帶給妹妹:“我欠她一塊糖。”死后整理遺物,內衣口袋掉出一張紙條,鉛筆寫的:“怕什么?真理最大。”沒有抬頭,沒有落款,像給自己壯膽,也像給后來的人遞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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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平反通知書送到陳楓手里,薄薄一張,蓋著財政部公章。陳楓沒哭,只說了句:“我哥早就不需要這張紙了。”確實,顧準的思想已經提前溜出體制,在安徽小崗村的紅手印里,在深圳蛇口的第一聲炮響里,悄悄發芽。2015年,吳敬璉、厲以寧、周其仁聯名倡議設立“顧準經濟學獎”,頒獎詞寫得克制:“紀念一位在黑暗中仍守住燈火的人。”
今天翻開上海舊檔案,還能找到1949年那份《稅收暫行條例》的復本,紙張發黃,字跡清晰。條文背后,那個兩手打算盤、一心想給城市找條活路的年輕人,好像還在外灘的晨霧里噼啪撥珠。只是黃浦江水換了幾茬,江面不再飄金圓券,飄的是自貿區的新文件。偶爾有老銀行退休職工跟孫子吹牛:當年上海灘最會做賬的,姓顧,可惜命不好。孫子刷著手機,頭也不抬:命不好?人家把賬算到幾十年后了,誰活得長,誰才是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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