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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上海畫報》介紹《日記九種》時登的郁達夫、王映霞照片
上海南京西路與常德路交叉口的越洋國際廣場,昔為嘉禾里,不少文化名人曾在此留下足跡。我最近路過這里,不由駐足沉思:“反法西斯文化戰士”郁達夫血染南洋已80周年,這位現代著名作家也在此留下了生動故事……
“我的寓所遷移了三處”
1922年7月20日,郁達夫結束了在東瀛的留學生涯,乘船歸國。留日期間,他曾在日記中慷慨立志:“一身盡瘁,為國而已,倘為國死,予之愿也。”
從這年8月8日起,郁達夫的短篇小說《血淚》在上海《時事新報》“學燈”副刊連載,其中寫道:“我的異鄉飄(漂)泊的生涯,也于今年七月間結束了。我一個人手里捧了一張外國大學的文憑,回到上海的時候”“因為饑餓和衰弱的緣故竟暈倒了”“在三菱公司碼頭房那邊,卻閃出了一乘人力車來”“我坐了這乘車,到四馬路的一家小旅館里住下,把我的破皮包打開來看的時候,就覺得我的血管都冰結住了。我打算在上海使用的一包紙幣,空剩了一個紙包,不知被誰拿去了”。這實際也是一種蘊含怨憤的自述,他剛抵滬時有過類似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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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檔案館近日收藏上世紀二十年代珍貴的上海老照片,這是當年的外灘。 張海峰翻拍
落腳申城期間,郁達夫回首以往,深感生活艱辛,開始更多地關注底層勞動大眾的疾苦,并在作品中融入自己的經歷,如他的短篇小說《春風沉醉的晚上》描述:“在滬上閑居了半年,因為失業的結果,我的寓所遷移了三處。最初我住在靜安寺路(今南京西路,作者注)南的一間同鳥籠似的永也沒有太陽曬著的自由的監房里”“住了一個月,房租忽漲了價,我就不得不拖了幾本破書,搬上跑馬廳附近一家相識的棧房里去。后來在這棧房里又受了種種逼迫,不得不搬了,我便在外白渡橋北岸的鄧脫路(今丹徒路,作者注)中間,日新里(后為唐山路416弄,作者注)對面的貧民窟里,尋了一間小小的房間”“春風沉醉的晚上,我每要在各處亂走,走到天將明的時候才回家里”“貧民窟里的人已經睡眠靜了。對面日新里的一排臨鄧脫路的洋樓里,還有幾家點著了紅綠的電燈,在那里彈罷拉拉衣加(俄文音譯,即三弦琴,作者注)”。
1923年10月,上海泰東圖書局繼兩年前出版郁達夫最早的文學集《沉淪》(“創造社叢書”第三種,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第一部白話短篇小說集)后,推出他的第二個文學集《蔦蘿集》(創造社“辛夷小叢書”之三,小說、散文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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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達夫作品《沉淪》初版
同年秋至1926年冬,郁達夫因生計所迫,先后在北京大學、武昌師范大學(1925年4月后為武昌大學)、廣州中山大學執教。其間,他曾回申城,籌劃出版自己的教學講義《小說論》。沈松泉的《回憶郁達夫先生》說:“1925年冬,有一天達夫先生到光華書局來,我正好在店里,他看見我就說,‘松泉,我有些急用,需要一百元錢,我這里有一部稿子給你,就算是稿費吧。’說著,他就從袖籠里取出一卷稿子來。這就是他在武昌師大的講稿《小說論》。全稿分量不大,不過二萬字左右,是他用鋼筆字寫的手稿。”
“遇見了杭州的王映霞”
1926年底,郁達夫重返申城,負責創造社出版部,主編《創造月刊》和《洪水》半月刊。在《洪水》半月刊“編輯后”中,他申明刊物的使命為“在這一個缺憾很多的社會,補上一兩個窟窿,或者將外面的紙糊的表面,打破一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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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6年春與創造社同仁攝于廣州。左起:成仿吾、郭沫若、郁達夫、王獨清。 新華社發
1927年1月14日,郁達夫赴馬浪路(今馬當路)尚賢坊40號探望留日同窗孫百剛,在其家中邂逅王映霞(她與孫百剛夫婦合住一套房),一瞥驚為天人。這天,郁達夫的日記寫道:“在那里遇見了杭州的王映霞女士,我的心又被她攪亂了,此事當竭力的進行,求得和她做一個永久的朋友。”而王映霞在《我與郁達夫》中說:“(那天)彼此坐定后,我就和平時一樣去后面倒了一杯茶出來,先遞給了孫先生,然后再由孫先生遞給了這一位來客。剎那間想起剛才孫先生給我介紹的,是一位好熟悉的名字啊。這樣一轉念,我倒自然而然地注意起他們談話的內容來了。從什么稿子,什么書店這些詞句里,我又忽然回憶到學生時代曾看過一本小說叫《沉淪》的,這一本書的作者,似乎就是剛才孫先生給我介紹的郁達夫。”孫百剛的《郁達夫外傳》則談道:“在我的記憶里,我和達夫無論在東京,在杭州,和他一道玩、吃館子,也有好多次,但達夫似乎未曾有過那天那樣的興奮、豪爽、起勁、周到”“今天掌華(孫妻,作者注)和映霞都是他第一次會面的女人,他卻很是熱絡”“先是坐汽車到南京路‘新雅’吃中飯,下午出來坐黃包車到‘卡爾登’(今長江劇場,作者注)看電影,無一次不是他搶著付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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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尚賢坊。 黎洛埃攝
翌日下午,郁達夫參加邵洵美和盛佩玉的婚禮。晚上,他情不自禁又去尚賢坊孫家,把王映霞約往四馬路(今福州路)的館子一起用餐,并在當天日記中寫道:“至四馬路豫豐泰酒館痛飲。王(映霞)女士已了解我的意思,席間頗殷勤,以后當每日去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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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尚賢坊。 黎洛埃攝
由于郁達夫的熱情和才華,王映霞的芳心慢慢被打動。通過一段時間的交往,兩人的感情已比較深厚,遂于6月訂婚。
到9月,郁達夫將自己的部分日記(1926年11月3日至1927年7月31日)整理成《日記九種》,交由上海北新書局印行,這使他成為中國新文學史上第一位在世時就已出版日記的作家。該書的《后敘》說:“半年來的生活記錄,全部揭開在大家的眼前了,知我罪我,請讀者自由判斷,我也不必在此地強詞掩飾。”郁達夫用文學的筆法寫日記,其中披露了他與王映霞戀愛的許多細節,可讀性強,頗為暢銷,重版達10余次。該書具有不可替代的史料性,對于研究郁達夫及其文學心理具有重要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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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達夫的《日記九種》初版
“太陽成了我們的時鐘”
1928年春,郁達夫與王映霞舉行婚禮,才子佳人的結合轟動了申城。
接著,郁達夫和王映霞在上海赫德路嘉禾里(后為常德路81弄)租房。這里的一幢幢兩層房屋由上海猶太裔房地產大亨哈同出資建造,前弄為東洋式住宅,無天井;后弄為石庫門房屋,有天井。郁達夫的經濟狀況不佳,所以借住的嘉禾里1476號屬于條件較差的前弄,使用面積不大,只有樓上一間正房光線比較充足,從亭子間南窗望出去是靜安公墓(今靜安公園),一座座墳上的大理石“安琪兒”都看得挺清楚。王映霞的母親借住于嘉禾里1442號,屬于條件較好的后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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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禾里舊影
王映霞在《我與郁達夫》中寫道:“從此,我和郁達夫總算正式組成了家庭,但家庭里的一切用具等等,全是向木器店里租來的,因為這時我們的經濟能力,無法購買這些東西。我們沒有裝電燈。三餐吃的,都在我母親家里,好在住處相距只有幾步路,較為方便”“在屋子里坐得氣悶時,也就踱到附近的幾條人行道上閑步,談著過去,談到未來”“在散步散得有點疲倦的時候,我們便又很自然地回到了小樓上。太陽成了我們的時鐘,氣候算作我們的寒暑表。在這十里洋場的一角,是很少能夠有人體會得出我們當時的滿足。”王映霞的母親搬出后,夫妻倆便改租嘉禾里1442號,直至離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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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達夫 新華社發(資料照片)
那時,王映霞初為人妻,一點家務都不會做,煮飯不知道該放多少米、放多少水,燒菜不知道該放多少油、多少鹽,常出洋相。在王映霞正手忙腳亂之際,郁達夫可能恰好寫出一段好文章或一些妙詩句,他會跑到灶間里來把妻子拉上樓,讓她先看一遍、讀一遍,這樣一頓飯有時要做兩三個小時。于是,郁達夫提出:要學會燒好吃的菜,就得先出學費。他帶著王映霞到大大小小的飯館里去品嘗了幾天,把一個月的稿費全用光了,她仍未學會烹調。王映霞并沒有氣餒,通過反復實踐學會了燒菜,而且還能縫紉、洗衣等。
傍晚,郁達夫和王映霞常走出嘉禾里,到樹下散步。在極司斐爾路(今萬航渡路)和愚園路,有時會遇見從曹家渡過來的獨輪車攬生意,他們便分坐在車的兩側,手牽著手,一路上和后面的推車人聊著天,真是別有情趣。回到家里,兩人往往依然很興奮。
“我曾代郁達夫寫信給魯迅”
寓居嘉禾里的近5年中,郁達夫和王映霞的生活雖不太寬裕,卻也溫馨。
當年,郁達夫并未只顧小家,而是積極投身于進步文化活動,他曾創辦《大眾文藝》月刊,發刊詞中表示:“我們只覺得文藝是大眾的,文藝是為大眾的,文藝也須是關于大眾的。”郁達夫還與魯迅合編《奔流》月刊,與錢杏邨合編《白華》半月刊,并參與發起組織中國自由運動大同盟、中國左翼作家聯盟;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他又參與發起組織上海文化界反帝抗日聯盟,“團結全國文化界,作為反帝抗日之文化運動及聯絡國際的反帝組織”。1932年2月3日,郁達夫同茅盾、魯迅、胡愈之等43位文化界知名人士聯合發表《上海文化界告世界書》,譴責侵滬日軍發動一?二八事變,明確指出:“日本帝國主義在上海的軍事行動,迄今已經炸轟了上海華界的重要工業、文化機關和繁盛街市,中國民眾死在日軍炮火下者,已數千人”“我們堅決反對帝國主義瓜分中國的戰爭,反對加于中國民眾反日反帝斗爭的任何壓迫,反對中國政府的對日妥協,以及壓迫革命的民眾。”
魯迅曾前往嘉禾里造訪郁達夫。郁達夫在北京時,第一次見到仰慕已久的魯迅。1927年10月3日,魯迅和許廣平抵達黃浦江畔,定居上海,魯迅與郁達夫的聯系更密切,誠如王映霞在給陳漱渝的信(1976年9月8日)中所說:“在上海的這幾年,他們間的友情是更增加了,見面時可以說無話不談,雖如此,但郁達夫對于魯迅,既尊敬而又誠摯,無論在人前人后,我從未聽見郁達夫對于魯迅先生有什么不尊敬的言辭,在郁達夫的口中這是很特殊的。”正因如此,魯迅才會去嘉禾里與郁達夫交談。《魯迅日記》在1932年2月25日有“晴。午后同三弟造訪達夫”,7月12日又記“晴。上午……訪達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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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和郁達夫合編的《奔流》月刊
魯迅赴嘉禾里作客的情況,王映霞在《我記憶中的魯迅與許廣平》中提及:“我和郁達夫住在嘉禾里1442號時,我曾代郁達夫寫信給魯迅,約他來玩,那天他來后,就與郁達夫天南海北地聊天,我則到廚房里去做菜。”
1933年4月,郁達夫偕王映霞移居杭州,他的《移家瑣記》說:“新居在浙江圖書館側面的一堆土山旁邊,雖只東倒西斜的三間舊屋,但比起上海的一樓一底的弄堂洋房來,究竟寬敞得多了。”1936年春,郁達夫和王映霞的新居“風雨茅廬”落成。由于多種原因,兩人的婚姻僅維持了12年。
“最后勝利,當然是我們的”
1938年3月,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成立,郁達夫當選理事。他曾輾轉浙東、皖南等抗日前線,以一名愛國志士和戰地記者的視角,記錄中國軍民的不屈不撓。年底,郁達夫應邀前往新加坡,接編《星洲日報》“晨星”副刊。抵達后第二天,他就寫了政論文《估敵》,堅信“最后勝利,當然是我們的,必成必勝的信念,我們決不會動搖”。此后,郁達夫還擔任新加坡文化界抗日聯合會主席,在3年多時間里共發表400余篇支持抗日和分析國內外政治、軍事形勢的文章,成為敵人的眼中釘。1942年2月,新加坡淪陷,郁達夫與胡愈之等28位文化界人士轉移到蘇門答臘,他化名“趙廉”隱居,繼續開展抗日活動。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日本憲兵卻趁盟軍尚未接管蘇門答臘的間隙,8月29日晚,把郁達夫從家中帶走,并于9月17日秘密殺害郁達夫。郁達夫殉難時年僅49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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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達夫
1952年,中央人民政府追認郁達夫是“為民族解放殉難的烈士”。1983年6月20日,民政部頒發的《革命烈士證書》寫著:“郁達夫同志:在抗日戰爭中英勇犧牲,經政府批準為革命烈士。”2014年,郁達夫入選全國首批300名著名抗日英烈和英雄群體名錄。誠如胡愈之所評價:“在中國文學史上,將永遠銘刻郁達夫的名字,在中國人民反法西斯戰爭的紀念碑上,也將永遠銘刻郁達夫烈士的名字。”
在郁達夫從文學巨匠到抗日英烈的足跡中,上海無疑是一個重要起點。
原標題:《春風沉醉的晚上,郁達夫從申城貧民窟走上文壇成功路》
欄目主編:黃瑋 文字編輯:許云倩 圖片來源:照片除署名外由作者提供
來源:作者:朱少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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