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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 | 喬榛
以下為采訪摘要
聲生不息
對話 喬榛
2025年11月15日,第38屆中國電影金雞獎頒獎典禮上,83歲的喬榛被授予了“中國文聯終身成就獎”。
喜歡譯制片的觀眾對喬榛的聲音一定不會陌生,從上世紀七十年代開始,他參與譯制了大量外國電影,《魂斷藍橋》中的羅伊,《葉塞尼婭》中的奧斯瓦爾多等等。喬榛和上海電影譯制廠的一眾優秀配音演員們,一起開創了譯制片的黃金時代,為幾代中國人打開了看世界的窗口。
幾天前,在上海黃浦江畔的喬榛語言藝術中心,我們與喬榛相約訪問。
田川:金雞獎終身成就獎獲獎現場,您發表感言的時候朗誦了一首《小草的心》。
喬榛:這不就是我的人生感悟嗎?小草的內心獨白說的就是我的心里話,我太喜歡了。
《小草的心》片段:
我只是一棵普通的小草,不是我的,我從不奢望;屬于我的,我絕不放棄。

△喬榛獲獎現場
對話 喬榛
朗讀這首詩時,喬榛從輪椅上努力站了起來。2009年他67歲突發腦梗后,半身癱瘓,曾一度只能完全依靠輪椅,這些年喬榛堅持康復鍛煉,現在已經有了一定程度的恢復。從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開始,喬榛與疾病的對抗就沒有停止過,1986年他第一次確診癌癥,后來的40年中,癌癥六次復發,心梗、腦梗接踵而至,他一次次與死神擦肩而過。
喬榛:醫生說這已經是非常不錯,還能上臺,還能配音,還能導戲,還能開車。
田川:您平時開車會去哪里,做什么?
喬榛:到超市,遠的地方不去。
海明威的《老人與海》當中有一句話,“一個人并不是生來要被打敗的,你盡可以把他消滅掉,可就是打不敗他”。對待任何困難,任何死神也好,魔鬼也好,人就要有這么一種精神和力量去跟它對抗。
對話 喬榛
喬榛1942年出生在上海,從小就和做語文教師的母親學了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小學三年級就獲得過全校朗誦第一名。高三時因為在話劇演出中的精彩表現,被上海戲劇學院的老師看中,內招進了上海戲劇學院。1965年喬榛從上海戲劇學院表演系畢業,順利進入了上海電影制片廠做演員。1975年他被正式調到了上海電影譯制廠,成為了一名配音演員。
田川:您進入到上譯廠后,第一個男主角的配音作品就是《魂斷藍橋》。當時在塑造這個角色的時候,您如何走進角色的魂里?
喬榛:影片的里的羅伊,他就是出身于上流社會的一個青年軍官。他是用一顆真誠的心去對待世界,對待瑪拉。他們一見面,羅伊一下就愛上了瑪拉,那是一種很熾熱的情感,所以他的語速干脆利落。

△《魂斷藍橋》片段
田川:給《魂斷藍橋》這部劇配音是1975年,因為文化的不同,中國人是很內斂的,西方人是很直接的,當時是不是會有很多的阻礙?在當時那個環境下,這部劇里有很多情話甚至是親吻,配音的時候需要拿捏一個度嗎?
喬榛:要跟角色同步,情感、節奏包括呼吸都是要同步的。我學的是話劇表演,舞臺上的臺詞和在話筒前配譯制片是不一樣的,這個度是必須要掌握的。
田川:要成為幕前演員的吸引力對很多人來說是非常大的,您一個上戲表演系的學生,為什么愿意進入上海電影譯制廠成為一個幕后工作者?
喬榛:我自己愛上譯制片了。
當初上影廠是被打成資產階級文藝黑線集中的一個地方,包括我們之前的偶像張瑞芳、孫道臨、趙丹、秦怡都被打成了牛鬼蛇神,我從心理上接受不了。但是恰恰又委派我去擔任專案組的成員,不光是調查,作為一個成員,還是負責的。我手里有很多這些老師們的案子需要去厘清,搜集他們身上所有材料。瑞芳老師在她寫的傳記當中寫到,“在那個時代我很恐懼,所有面對的,都是一種很殘忍的目光對待我,兇巴巴的眼睛,唯獨喬榛不一樣。”當時我看這文章心里非常感動,瑞芳老師還想著那時候的情景。
那個時候我們所處的環境是一片文化荒漠,不讓你看任何有關業務的書,一定要讀《毛澤東選集》,要改造世界觀、人生觀。向貧下中農,向工人階級、解放軍學習,你得把知識分子的氣質改造過來。沒有創作的環境,根本不可能的。
對話 喬榛
1970年,28歲的喬榛正在上海奉賢的海邊參加五七干校的勞動,忽然接到了一個秘密任務,要借調他到上海電影譯制廠去,參加一部內參片的配音工作。喬榛沒想到,這一去,竟會改變了他一生事業發展的方向。
喬榛:當時都不敢說,因為人員都要挑選去的,還很保密。
這個內參片是為了,創造樣板戲來服務的,所以我的處女作就是《紅菱艷》,說芭蕾的故事。我就看著邱岳峰、劉廣寧、李梓、畢克在話筒面前什么樣,他們都拿著本子,但都不看,都背出來了。有一個場景讓我特別感動,邱岳峰配的是那個芭蕾舞團的經理,我就看著他完全沉浸在這個情境當中。“這個女孩子非常喜歡跳舞,很希望得到一雙漂亮的紅舞鞋。有一天她醒來了,果然有了一雙紅舞鞋,于是她穿上紅舞鞋,紅舞鞋帶著她轉啊轉啊。”我就聽他錄這一趟那么的貼切,那么的符合人物的神情,包括眼神都是符合的,我感受到了譯制配音這種魅力。

△《紅菱艷》片段
喬榛:這個創作的機會當時是太罕見了,全系統的人全部到電影干校、五七干校去了,唯獨上海電影譯制廠仍然在堅守著,在從事內參片的創作。所以當時我就產生了一個希望能夠從上影廠調到這兒來的想法。
對話 喬榛
因為接到了譯制內參片的任務,從1970年一直到“文革”結束,上海電影譯制廠得以在特殊年代里繼續進行藝術創作。《紅菱艷》《簡愛》《魂斷藍橋》等都是那一時期譯制的作品。經由上海電影譯制廠配音演員們的二次創作,很多作品甚至產生了超越原片的藝術效果,成為了中國觀眾心中永遠的經典。
時至今日,雖然譯制片早已衰落,但上海電影譯制廠獨具風格的“譯制腔”,仍具有很高的辨識度,不過提到“腔調”這兩個字,喬榛可有著不同的看法。
喬榛:我們聽到“腔調”兩個字不舒服,首先是不能有腔調。現在社會上確實很多人都說“譯制腔”,從我投入譯制片創作開始,前輩們就告訴我,這就是生活,我們要自然地生活,藝術地生活。我們的宗旨是兩個字——還原。首先在劇本上要字斟句酌,確實你跟這人物很貼,所以覺得你們這兒洋氣。
有時候叫一個領導叫老板,是吧?但是這個沒有味道,我們的陳敘一廠長在《加里森敢死隊》里,他想出“頭兒”的表述,既隨便又敬重。
田川:這個叫法后來也被大家廣為使用。
喬榛:在《尼羅河上的慘案》里面,最后波洛對其中一個角色,馬列主義者說“悠著點”。很多趣味深意在里邊。
田川:它原文是take it easy,直接翻譯就是慢慢來。改成了悠著點,味道一下子就不一樣了。
喬榛:譯制片其實不光是一個橋梁,你把國外的優秀的影視片引進來,還有一個就是傳承弘揚我們中華民族如此優美的語言。
用心態打敗病魔
對話 喬榛
上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文革結束后,一大批外國電影被引進中國。很多喬榛參與配音或是擔任譯制導演的作品,都曾受到觀眾狂熱追捧,比如《魂斷藍橋》《葉塞尼婭》《虎口脫險》等,譯制片開始迎來黃金時代,喬榛也進入了事業發展的上升期,1984年,他開始擔任上海電影譯制廠廠長,但沒過多久,噩夢降臨,當上廠長兩年后,44歲的喬榛確診了癌癥。
喬榛:醫生告訴我,基本確定是這個病,那一瞬間我也懵了一下。我馬上提醒自己,不能消沉。很多老同志在體檢前一個個都生龍活虎,可一體檢,醫生說“你得的是這個病”,整個人一下就垮了,精神也萎靡、消沉了,不到兩個星期就走了。說是被嚇死的一點不假,就是這樣。所以我警告自己不能消沉,不能害怕。
那么要動手術,醫生說沒事,這個病五年。我夫人聽了以后以為只能活五年。其實是誤會了,這五年是一個坎兒,過了五年就算好了。到五年后我就更放松了,十三年之后,第二次又來了。
田川:是同樣的病嗎?
喬榛:同樣的病。我當時第二次當廠長,所以我跟當官走仕途沒有緣分的。2001年骨轉移了,腰這個位置疼。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走也不是,躺也不是,什么也不是,這時我自己著急了,開著車到六院去了。我進去我說我疼,趕緊檢查一下,他們就給我做核磁共振,核磁共振做完了之后,我看著醫生的臉問他怎么樣,沒事吧?醫生一臉嚴肅說,看報告吧。
田川:我看報道說您的那一節骨頭已經全黑了。
喬榛:1、2、4腰椎。醫生告訴我說,你這個全讓細胞給吞噬了,發黑了,再下去要脆了,稍微一動就會斷了。但是我們要確診,它是不是原來這個細胞造成的。如果是原來的細胞影響還是有希望,如果不是,是另外一種細胞那很麻煩,所以我們現在要取骨樣。做的時候確實很驚險,醫生取骨樣的位置差那么一點就癱瘓了。醫生也很忐忑,但是他很仔細,做得很成功。三天之后醫生說,還好,還是原來的細胞,還是有希望的。后來就確定了一個很精細的治療的方案,化療、放療、中醫。
六院的何夢喬院長,他就來跟我說,四個療程,你要堅持做完,雖然過程會很難過,但是堅持做完是有希望能夠痊愈的。我聽話,再難過,也盡量堅持;吃不下東西,盡可能地吃進去。到第四個療程,一檢查差不多沒了。當時我馬上出院,第二天去北京開文代會,因為那時候全國都傳開了,喬榛得什么什么病,不行了。我說文代會,我得亮個相。我就不信,就這樣垮了,我不信。
沒想到兩年之后,骨轉移的地方竟然修復了。六院的何院長他又來跟我說,80%的成分是喬老師自己的心理狀態好。我們都聽說心臟可能產生一種荷爾蒙,這種荷爾蒙能殺滅不好的有毒的細胞,這個在我身上呈現出來了,我相信,以后的幾次也是這個現象。
對話 喬榛
除了癌癥的陰霾始終揮之不去,2009年,67歲的喬榛又突發大面積心肌梗死,脫離危險后不到兩個月,他就按原計劃去北京參加了國家大劇院的一場重大演出,演出雖然很成功,但是沒想到,演出結束后第三天,喬榛又突發了腦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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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榛
喬榛:聊著聊著感覺不對,身體麻了,從腳底麻到手。我想情況不對,趕緊坐下來打120。當然還算及時,但是他們不敢給我打溶栓的針,為什么?因為我前面幾次做過化療放療,留下了后遺癥。左半邊身子癱軟,就是軟的。我腦梗之后,第二天清晨睜開眼睛,我夫人就在我枕頭邊,就說大哥我知道你現在在想些什么,你還要再上舞臺,再回到你話筒面前去,你放心,再苦我們也得堅持,我要幫著你去康復鍛煉,我們一定會。說得我當時非常感動,最懂得我的當然是我的夫人唐國妹了。我們結婚到現在已經54年了,沒有她就沒有我喬榛的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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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榛與夫人唐國妹
田川:唐老師,我剛剛跟喬先生聊天的過程當中,他對于生病的過程很輕描淡寫地就講過去了,我能夠感受得到其實過程很艱辛 。
唐國妹:很艱辛。康復是很痛苦的,也不是好像有了決心就可以。很多肉體上的痛苦,他舉個手就疼得哇哇叫,慘叫。他癱瘓的時候,你讓他坐起來幾分鐘,他就想要躺下,坐不起來。我就跟他說,大哥,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這是沒辦法的。
喬榛:她鼓勵我說,你要現在練聲,可是那時候我說話都沒有力氣。她說你喊出來,你就念《法門寺》,據告狀女宋氏巧姣。當時根本喊不出來,當時喊出來的是氣聲,沒有辦法。
唐國妹:我們兩個人在沒人的地方,一點點來。因為他很愛生命,也愛生活,也愛自己的事業。他的所愛,我就從這些方面去鼓勵他,我真的很愛他,甚至于超過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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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作人:張燕
編導:沈爽
編輯:Gyo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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