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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術與人文作為支撐人類發展的兩種積極力量,對于人的生活世界都是不可或缺的。但是,由于技術在不同的歷史階段發展水平不平衡,尤其是近代以來技術發展水平得到極大提高之后,人類社會廣泛存在著對技術的誤解、誤用甚至惡用,所以需要對技術從歷時性維度加以人文審視,揭示技術與人文之間的深層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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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羨林曾說:“每個人都爭取一個完滿的人生。然而,自古及今,海內海外,一個百分之百完滿的人生是沒有的。所以我說,不完滿才是人生。”其中有兩層意思,一是從“事實”上看人生不完滿,二是從“價值”上看人生希望完滿。顯然,“事實”是針對人生“現在的現實”來講的,而“價值”是針對人生“未來的希望”而言的。人恰恰是因為有人文立場、人文情懷,才不愿意被動接受“現在的不完滿”這一“事實”,從而有了“爭取”并“希望”“未來完滿”的“價值”追求。而技術也恰是在“事實”與“價值”的張力關系中成為讓人生擺脫“現在的不完滿”,進而爭取“未來完滿”的有效、實用的工具。技術具有合于人之目的的工具本性,這構成了關于技術的人文審視的切入點和切入標準。
在人類文明誕生之初,技術的工具本性頗為明顯。人類最早的技術以石器打磨、弓箭制作、種植養殖為代表,盡管顯得有些簡陋而粗糙,但相對來講,也算得上是初民們擺脫當時的“不完滿”進而爭取未來的“完滿”的有效、實用的工具,基本匹配了當時人類原始、樸素的生活。最早的技術就是作為工具的技術,只有合于人之目的的單純工具這樣的本性。即便當時有對工具本性的誤用甚至惡用,也不足以對人類造成實質性的破壞與傷害,故而既不需要也沒必要對其進行人文審視。也就是說,那個時候,對技術根本就提不出“該不該”的疑問,也不會產生任何心理上的抱怨和情感上的責難。技術與人類之間的關系處于原始、低級的“兩安”狀態。那時的技術具有單一性,“能”做的就是“該”做的,“該”做的也就是“能”做的,“能”與“該”是統一的。
在近代,技術有了極大的進步,將人類社會帶入了大機器生產的時代。大機器技術所具有的工具本性突出表現為“能”將人從繁重的體力勞動中解放出來,創造出前所未有的物質財富,成為推動生產力發展的關鍵力量。有了對技術的正當使用,人的生存走出了陰霾,人的生活迎來了曙光,技術展現出鮮明的積極性。西方現代化本質上就是依靠技術要素來“變革生產方式本身,以提高勞動生產力”,實現財富創造和總量增值。不過,近代以實用為指向的大機器技術,不只充當合于人之目的的單純的工具角色,也常常成為人用來改造自然、控制自然的“幫兇”。人類本想在技術的“幫助”下實現自我的向外延伸,但由于對技術的誤解而異化為自然的征服者。有了技術的“撐腰”,人類開始以居高臨下俯視自然甚至蔑視自然,進而以征服者的姿態介入自然,漸漸成了自然之“王”。自然本來的狀態隨之被打破,成為人在理論上要認知的對象、在行為上要開采的資源。從此,人與自然之間產生了對抗性,而技術就被人當成了對抗自然最管用的工具。從此,技術不再具有單一性,技術與人類之間的關系在自然領域變得緊張起來。17世紀中葉以來,以培根、笛卡爾、牛頓等為代表的機械論自然觀學者確信,技術似乎只有以自然為敵,才能證成自己的榮耀;技術似乎只有保持對自然的仇恨,才能呈現自己的亮光。隨著技術開始以前所未有的廣度和深度規訓著人類的生活,技術也在不經意間成為統治人類生活的“幫兇”,技術與人類之間的緊張關系在社會領域也蔓延開來。在資本主義框架下,大機器技術改變了人的時間節奏和社會分工,既“管控”生產又“支配”勞動,實際上成為超越自然人力的新型統治形式。大機器創造了大量的財富,卻讓人成了“工”人,成了機器的附庸,喪失了自由,至多是“有意識的肢體”。近代技術本身的機器性以及人對機器性的誤用甚至惡用使得技術告別了單一性,自動地站在了人的對立面,具有了雙重性。
關于技術的雙重性,借用馬克思的文本語言,我們可以以疑問句的口吻來呈現。疑問句一:為什么“機器具有減少人類勞動和使勞動更有成效的神奇力量,然而卻引起了饑餓和過度的疲勞”?疑問句二:為什么“財富的新源泉,由于某種奇怪的、不可思議的魔力而變成貧困的源泉”?疑問句三:為什么“技術的勝利,似乎是以道德的敗壞為代價換來的”?疑問句四:為什么“隨著人類愈益控制自然,個人卻似乎愈益成為別人的奴隸或自身的卑劣行為的奴隸”?疑問句五:為什么“科學的純潔光輝仿佛也只能在愚昧無知的黑暗背景上閃耀”?疑問句六:為什么“我們的一切發明和進步,似乎結果是使物質力量成為有智慧的生命,而人的生命則化為愚鈍的物質力量”?疑問句七:為什么“現代工業和科學為一方與現代貧困和衰頹為另一方的這種對抗,我們時代的生產力與社會關系之間的這種對抗,是顯而易見的、不可避免的和毋庸爭辯的事實”?可以說,這七個疑問句徹徹底底地問出了技術的雙重性,也問出了人類在成長過程中出現的失衡與迷失。
如今,人類正在邁入人工智能時代。相比于大機器技術,人工智能技術在一個新的維度帶來了實質性躍升,已經并且還將繼續對人類生活的方方面面帶來巨大影響。只不過,與大機器技術呈現的雙重性不同,智能技術呈現的是雙面性。如果說,“雙重性”指技術像一把“雙刃劍”,既有積極性又有消極性;那么,“雙面性”則指作為技術“消極性”的一面同樣代表了技術之為技術的本真性,與技術“積極性”的一面共同構成了技術的“一體雙面”,兩面是平等的,既無主次、高下之別,也無好壞、優劣之分。根本上講,雙面性說的是技術內部隱含著一種無法回避又不可逃匿的自反性。自反性在最早的技術中已經存在,只是因為最早的技術很脆弱,自反性往往隱而不現,處于潛伏狀態。即便在近代大機器生產時代,自反性也只是在技術的雙重性中有較少的表現。在人工智能時代,自反性有了完整的表現——人工智能技術只要有“擺脫”人的不完滿“這一面”,同時就會有“暴露”人的新的不完滿的“另一面”;只要有贏得人的“未來”的“這一面”,同時就會呈現讓人失去“未來”的“另一面”。人工智能時代雖然為人所創造,卻有可能是“目中無人”的時代。人工智能技術在工具性上表現得越是全知全能、無所不能,越能高效完成人的各類任務,人在相應領域就越顯得完全多余、可有可無、不被需要。這正如赫拉利所認為的,人工智能“大發展”會導致99%的人成為無用階級,而剩余1%擁有人工智能技術的人將成為人類進化的新物種。
顯然,雙面性隱含了某種技術悖論,代表了某種深刻且內在的自我否定,需要加以人文審視。對照人工智能技術來看,“技術是一把雙刃劍”的說法可能已不合時宜。這種說法實際上是把技術的漏洞和破綻當作技術的“消極性”,并與技術的“積極性”對立起來。假設天底下不存在無漏洞、無破綻的萬能技術,那么有漏洞、有破綻就不能被認定是技術的“消極性”。事實上,恰恰是技術的“漏洞”和“破綻”構成了技術發展的內在根據,催生了技術的自我發展,而不是“自我毀滅”“自我歸零”。人工智能帶來的技術“雙面性”表明,人創造了神奇的人工智能,神奇的人工智能構成了對人的“反身控制”“反向規訓”。這即說,人創造了一個用來控制和規訓自身的人工智能。值得慶幸也特別讓人深思的是,人工智能的反身控制、反向規訓是“創造性的反制”“承認性的規訓”,如同人生的成長通過自我否定的方式來呈現和實現,技術的“雙面性”表明,技術也是通過自我否定來獲得發展的。從技術的單一性到技術的雙重性,從技術的雙重性到技術的雙面性,我們需要有不同的人文向度。針對人工智能技術的雙面性,人文審視的關鍵在于揭示技術自身的自反性以及在自反性中暗含的人生隱喻并在這種隱喻中找回本真的自我,從而進入新的自我否定。如果說人是在自我否定中實現自我創造的,那么人工智能就是人生的技術鏡像。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文理學院教授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
責任編輯:崔晉
新媒體編輯: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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