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明治作為文學出版經紀所策劃的第一部非虛構個人作品《南方技校的少年》已于近日由"未讀"出版。
中職世界的學生占青少年人數40%,卻被中考主流話語甩出了大眾視野;而中職世界中占四分之一的技校生則更不被人看見。這些青春期的少男少女,進入技校便踏上了學做工的道路,他們的人生道路明確無疑:畢業即打工。面對他們,學校和老師如何去實踐教育的意義?在南方技校任教的袁潔通過自己的經歷真實地描述了那些仍是孩子的預備工人,以及在技校實踐著育人理想的老師。
那些沒上高中的人,有著怎樣的青春?
中考分流政策,決定了近一半的學生在初中后將進入職業教育學校,這樣的人生就是失敗嗎?
進入技校,就意味著畢業后要直接進廠,這些仍是孩子的“預備工人”,甘心接受命運嗎?
作者袁潔碩士研究生畢業后在南方一所技校任教達十五年。在技校里,她遇到了形形色色的學生,每個人的背景故事為她提供了大量的寫作素材。以下是《南方技校的少年》片段選讀。
此外,本周日,袁潔和三明治創始人李梓新將來到杭州的「普通讀者」書店做一場新書分享活動,歡迎感興趣的朋友報名!
何為技校,很難解釋
2010 年夏日的一天,我乘公交車穿過長長的隧道,去新 單位報到。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本地人,隧道所連接的另一個城區,此前二十幾年的時光里我卻從未涉足。有了這條四 個月前剛剛通車的隧道,那個似乎很偏遠的郊區一下子近在咫尺。
車廂里人不多,幾個座位旁擱著扁擔和空竹筐的農婦 正在用方言高聲交談。她們一早將海貨和卷心菜之類帶到人 口更密集的老城區市場上售賣,這會兒已經準備回家,顯然,這條新公交線路為她們的營生提供了極大便利。車窗外,隧 道內的燈光半明半昧,我甚至真的測算了一下,從進入暗處到重獲天光,八分鐘。
我即將入職的這所技校,在兩年前將校園主體搬遷到位 于此區的新校區,并在原本“高級技工學校”的基礎上掛牌, 更名為技師學院。我初到這里時,新區規劃中新的市政綜合體、體育場館、機場,以及某重點大學的新校區都還沒有 建起來,只看到隧道口的幾個新樓盤孤零零地拔地而起,而我所前往的文教園已經匯聚了幾所或公辦或民辦的職業院校, 有幾萬師生在此工作、學習、生活,是方圓幾十公里內最有生機的地方了。
新校區和逼仄的老校區截然不同,幾棟包豪斯風格的建筑挺拔而立,校園面積寬廣、視野開闊——不遠處是成片 的西瓜地,偶爾還有老牛甩著尾巴溜進學校操場來啃草。我到達時只覺空氣清新,除了校園內的樹木還未能高大成蔭外,一切都自然又愜意;至于技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慢慢就會了解,而未來無須多想,按部就班即可。
從小到大,我其實并沒有當教師的理想,這份工作一開 始并不是我的首選。可能因為家里長輩當老師的比較多,教 師這份職業在我心中喪失了光環,遠不如其他接觸不到、只 聽過“傳說”的職業更有吸引力。
大學畢業后,我做過報社記者和房地產文案之類的工作, 其間還短暫去過一家服務成人自考的培訓機構,我在這些經歷中發覺自己并不喜歡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也寫不來軟文,就去讀了研究生,希望畢業后能找到與圖書館、博物館相關的工作,安安靜靜地做個館員。
沒有想到,研究生畢業后,陰差陽錯,兜兜轉轉,我最終還是來到了一所學校,成為一名教師。不過,同為教師, 我和家中長輩并不一樣。我家中的那些老師,沒有從事職業 教育的,對技校更是只知其名、不知其詳。總有人聽我報上 工作單位后,瞪著眼睛困惑地發問:“技師學院?是中職, 還是高職?”如果是無關緊要的場合,我會含糊地說:有高職生,也有中職生。
事實上,我們既不是高職,也不是中職的“正規軍”。 在諸多文件里,“技工院校”都會被標注為“職業學校”或 “中職”后面“含”的部分,然后安放在括號中。
后來我漸漸學會了更謹慎明了的表達:“我們培養的中 級工相當于中專學歷、高級工相當于大專學歷。”一旦轉化為學歷層次,發問者立刻便顯得恍然大悟。可“相當于”意味著,它們其實根本不是一回事。
作家路內畢業于 20 世紀 90 年代初的技校,是一個技校出身的作家。他在短篇小說《妖怪打排球》里寫過:
所有的中專生都是我們的死敵。中專不是大學, 只比我們技校生多念一年書,但他們是干部編制,我 們是工人。他們是干部之中的蝦米但還是干部,我們是工人之中的鯊魚但還是工人。事情就這么簡單。
在計劃經濟時代,中專生畢業后擁有干部編制,而技校 畢業生則是工人編制。追溯到源頭,技工院校本是適應工廠 而誕生的。從建國初期到改革開放,“廠辦校”的理念貫穿 始終,大廠輝煌期也就是技校鼎盛期,不難想象,隨著國企 改制,技工學校也進入了沒落期。
技工院校是工廠為培養工人而設立的,這便體現了它和中職、高職的最本質區別:它不是教育系統歸屬學校,技工院校的主管部門是人社局(廳)。所以,教育部所屬的學信 網上是查不到技校生的學歷信息的,需要從人社部官網進入專門的學籍信息查詢系統才行。學信網查不到,就會給不明 情況的學生、家長,以及用人單位造成一種“野雞學校”的錯覺,幾乎每一個技校老師都面臨過這樣的錐心之問:“你 們學校究竟算什么?讀完有沒有學歷?”
2021年11月,國家人社部發布《技工教育“十四五” 規劃》,提出“完善全國技工院校畢業證書查詢系統,推動 與有關部門間信息互聯互認。推動技工院校畢業生按規定享 受就業創業、參軍入伍等相關政策,中級工班、高級工班、 預備技師(技師)班畢業生按規定分別按照中專、大專、本 科學歷落實職稱評審、事業單位公開招聘等有關政策。”“調整改版技工院校畢業證書,將中級工班、高級工班、預備技 師(技師)班等信息在畢業證書上予以明確體現,為畢業生 各項政策待遇落實提供支持。”2022 年 5 月,人社部辦公廳 發文,全國技工院校自 2022 年 9 月 1 日起正式啟用新版畢業證書,除了規范內容、明確待遇外,還增加了查詢網址信息。 學歷不受社會承認,這一直是技工教育的痛點,一個需要畢 業證來背書的待遇,恰恰反映了現狀之尷尬。
當教育部門所屬的中職學校越來越側重文化理論課,走 向與普通高中“殊途同歸”的升學考試之路時,發源于“廠辦校”、由人社部門主管的技工院校依然堅持著就業導向。 學歷與升學不是技校的關鍵詞,技能人才培養才是。學生的 日常課程分為文化理論課、專業理論課和專業實訓課三類, 其中,專業實訓類課程在實際教學中占比百分之六十以上。
我在承擔班主任工作之前,已當了好幾年的文化理論課 教師,但對專業實訓課堂依然是比較陌生的,只從我課堂上 學生的只言片語以及觀摩公開課中有所了解。專業實訓課一 般是任務驅動,學生要在連貫的四到六節課中完成一項工作任務。也就是說,從課程表來看,學生會有某一整天或某個 半天完全脫離傳統課堂,在實訓車間上實訓課。學校里的每 個系部都有不止一個設備設施完善的實訓室,如汽車發動機
實訓室、建筑裝飾實訓室、電子表面貼裝實訓室、機械手實 訓室、智能化工程實訓室等等。后來,成為電子專業學生的 班主任時,我會站在鋪著綠色環氧地坪的實訓室的巨幅玻璃 窗前,看他們走動、討論,觀察有沒有人偷懶、摸魚。擔任 烹飪班的班主任時,我則在實訓課快結束的時候,直接邁進實訓室,孩子們會迎上來,端來新鮮出爐的蛋糕、菜肴,讓 我嘗嘗他們的手藝——我當然會放下矜持,和當堂的實習指 導老師打過招呼后,欣然扮演“小白鼠”的角色。
幾乎每一次有上級領導或兄弟院校同行來訪,參觀路線 總是圍繞實訓室、實訓基地制定。隨行的記者或負責宣傳的同事會將鏡頭聚焦于學生:他們聚攏在真實的電路機臺、車輛發動機、水泥板磚、灶臺案板前,觀看示范、分組探討、 動手操作......的確,這是技校課堂最鮮明的特色,也是最值 得展示的地方。
這些鏡頭下的主體——技校生們,來自應屆和往屆的 初高中及中職學校畢業生——未來將成為中級工、高級工 或預備技師。以初中畢業生為例,要成為中級工、高級工、 預備技師,對應的學制分別為三年、五年和六年。初中畢業 生是技校的主要生源,招生渠道以“中招”為主,也有少 量的自主招生。每年中招,孩子在填報中職類志愿時往往 會優先選擇歸屬教育部門的中專學校,只將分數線低到幾乎可以忽略的技校列為保底項。換言之,進不了普通高中的孩 子被篩選后,先排進教育口的中職,剩下的,再去往人社口的技校。
如果說,中職世界是大眾認知里常常被忽視的百分之四十,那么技校則是這百分之四十中更為沉默的四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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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讀·紀實】原創紀實書系:“不在北上廣”系列
書名:《南方技校的少年》
副標題:一名教師的真實記錄
作者:袁潔
分類:紀實文學
后記 讓他們被看見
從 2010 年到 2025 年,今年是我進入技校工作的第十五個年頭,在這十五年間,我對技校生這個群體從陌生到熟悉。寫下他們的故事,心愿由來已久。這群孩子似乎始終在被忽略的明暗交界之處,把持時代話語權的從來不是他們。他們是被規訓而緘默的人,或者,是被主流教育那條隱形的拋物線“拋出”的人。
無法形容我初讀到路內“技校青春敘事”的幾篇小說時心頭的雀躍,那時候幾乎找不到一個會關注到技校生的主流作家——即便當時的路內也不過是一位嶄露頭角的青年作家。我當然知道,路內作品中那些 20 世紀 90 年代的技校生,他們的精神面貌和我面前的學生完全不同,二者所面臨的時代問題也毫無相似之處;然而,不同時代年輕人的個人困境與追求卻又不無相通之處,除此之外,真正讓我欣喜的,其實在于“技工學校”和“技校生”被看見。
如今,距離路內發表那一系列小說又過去了十來年,這種隱身也并沒有多大改變。2021 年底,公眾號“正面連接”發布的那篇《40%: “毫不重要”的中職世界》引發社會輿論對中職生的正面關注,但人們所不知道的是,在 40% 之內部,還存在著更為沉默的四分之一——技校生。職業教育場域以外的人,其實根本不會去關注中專和技校的區別,哪怕在職教圈內,技校被“含”進中職世界、技校生被“約”進中職生,也早已習以為常。
2024 年下半年,我帶班的學生陸續邁入十八歲成年人的門檻,我打算開一堂名為“十八歲意味著什么”的主題班會,想找一個相關主題的視頻播放,可當我翻看各大網站上和“十八歲”相關的視頻資料,幾乎都避不開“高三”“高考”“誓師”“大學”之類的關鍵詞,最后我勉強找了一個“高考味兒”相對沒那么明顯的視頻播放給孩子們看。我還是擔心,里面依然存在的關于高考的畫面和語詞會刺激到他們,在視頻結束立即自己打了個圓場: “可能你們有初中同學也正在備戰高考,但我們現在也在備考技能等級證,這也是另一種形式的人生戰役,同樣是在為未來全力以赴。”講完以后,看著學生毫無波瀾的臉,自己都覺得有點好笑,不知道算不算反應過度。
隨著 2022 年新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職業教育法》取消了普職“分流”的提法,改為“因地制宜、統籌推進職業教育與普通教育協調發展”, “40% 的中職世界”這一比例將持續被壓縮。以我所在的城市為例,從 2018 年到 2022年,普通高中的錄取率維持在 55%~60%,從 2023 年起,得益于新建高中、招生規模擴大,中考普高的錄取率明顯提升, 2023 年突破 60%,2024 年突破 70%(含民辦高中錄取)。對于長期處于教育鏈最底端的技校來說,這也意味著生源質量上限不斷被壓低。
2025 年 3 月,省人社廳發布了《關于加強 2025 年技工院校招生工作的通知》,明確將“做好面向福利機構少年、留守少年、服刑人員子女、涉詐人員子女、殘疾人員等特殊群體招生工作”作為部署重點。更多隱秘角落里的少年,將走入我們的校園。將目光投向他們,也是投向社會的褶皺之處;這個熱鬧紛雜的社會,有多少高調的喧鬧就有多少無聲的暗影之處,作為將與他們遇見的在場者,我希望能成為一個相對合格的觀察者和記錄者,甚至,能成為使他們獨立發聲的啟發者和推動者。
在本書的寫作過程中, “三明治”的渡水崖編輯和未讀的編輯一直鼓勵我更多寫出自己的心路歷程,因此書寫學生的同時,我也實現了自我觀照,以讀者的視域反觀了日日和學生“大戰三百回合”的職教人身份。面對更加復雜的教育生態和自由獨立的思想觀念,教育和被教育的二元模式常常無法推動問題的有效解決,需要用共情來探索、重構底層邏輯,在隱性的關系滋養中實現影響與改變,這既是職教人的艱辛所在,也是價值所在。
感謝給予我這次表達的機會。本書的文字還沒有達到最好的狀態,如同我的工作,也如書中的學生,幸運的是,結局遠未到來。在寫作上,我還有許多需要提升的地方,在工作上,我的觀察和反思不會停止,而我的學生們,他們的人生畫卷才剛剛展開。
袁潔
2025 年 5 月 1 日
袁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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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潔是一所技校的老師。她在廈門土生土長,高中時不時被教導,要遠離附近技校的那些“壞學生”,沒想到十年后,碩士研究生畢業的她成為了這所學校的教師。在技校里,袁潔遇到了形形色色的學生,每個人都帶著各自的背景故事;袁潔去臨夏學生的家鄉回訪過,也和學生實習的工廠打過交道,這些都為她提供了大量的寫作素材。
李梓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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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明治寫作平臺創始人,中英文非虛構寫作者。畢業于UEA創意非虛構寫作專業。著有《民主 是個技術活兒》《災難如何報道》,編有《非虛構寫作指南》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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