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編者按】
《上海相冊》，第五季了。
《上海相冊》于2020年由澎湃新聞與《萌芽》雜志社共同發起，通過“攝影師照片+作家盲寫”的創作形式，塑造了一場對上海這座城市的多元文化體驗。至今，共有中外攝影師60多人、作家40多人參與。2025年，9位攝影家的作品又將深入城市不同時期的不同空間，在9位作家文字的照應下，一段段獨屬于上海的立體故事再次被緩緩道出。
《上海相冊》第五季海報。設計：澎湃新聞記者 白浪
第八篇，我們將呈現攝影師趙銘的作品與作家郭爽的文字。趙銘的攝影，按他自己的說法——如在紛繁日常中，笨拙而真誠地拾起幾片屬于自己的光斑。這些難以被闡釋的瞬間隱藏了上海符號化的背景，透露著攝影師個性化的一面。郭爽從細微處著手，描繪了一個獨立生活在上海的女子的生活狀態，她在各種各樣的煩惱中尋找“無煩惱”。攝影師和作家從上海豐富的肌理中各取所需，或一地雞毛，或雞毛飛上天都是魔都百態。
《鏡中層層世界》之一。趙銘作品
1
無人可講。根本就是無人可講。潔西卡抱怨老板時，吳小姐點頭附和幾句，只是點頭，只是“嗯嗯”“啊啊”，結果轉頭就被背刺。還有一次，吳小姐跟呂蓓卡提了一句甲方難搞，只是“難搞”這么兩個字，就被傳話到上司那里，當然，是加油添醋版。人類，你就是流言的溫床、嫉妒的載體、虛情假意的最佳演員。所以，當度過特別糟糕的一天時，就不可能把哪怕一絲一毫跟辦公室里各色人等說出了。哪怕一個字。
《鏡中層層世界》之一。趙銘作品
《鏡中層層世界》之一。趙銘作品
《鏡中層層世界》之一。趙銘作品
2
躲在茶水間跟AI說說？也不是沒有過。效率比給朋友狗三貓四鳥十六發信息來更高。而且，AI也不會懟你，說什么“自己受著”“哎你又來跟我索取情緒價值了”或者幾個小時后才回復一句“在忙”。但現在的問題是，吳小姐對著AI的對話框輸入了許多許多之后，一直顯示“系統正忙”，刷新很多遍后仍然“系統正在繁忙”。今天一定有許多人宕機了，才把AI都搞宕機了。
3
吳小姐從茶水間走去天臺，穿過幾個吞云吐霧的人，戴上耳機，暫時拯救她的是王世堅的魔改版《沒出息》。這個長得像多啦A夢和火云邪神混合版的大叔，咆哮著唱出：“本來可以從從容容游刃有余，現在是匆匆忙忙連滾帶爬。睜眼說瞎話你在哽咽什么啦？你在哭什么哭沒出息！”吳小姐被旋律和歌詞上頭，扶著天臺的欄桿跟唱幾遍。是啊，你在哭什么哭？沒出息！
《鏡中層層世界》之一。趙銘作品
《鏡中層層世界》之一。趙銘作品
4
天臺上風很大。天氣預報今天是藍色大風預警。跟兩千萬市民一樣，吳小姐也有小小的理由對剛剛過去的五六七八九十幾乎六個月的持續高溫天氣發出抱怨。而今天這斷崖式的降溫，似乎是對呼喊、怨懟的回應。冷冷地遞上一支氣溫計，提醒你，已經如你所愿，氣溫已降至25攝氏度，這下滿意了？“凜冬將至！”
《鏡中層層世界》之一。趙銘作品
《鏡中層層世界》之一。趙銘作品
《鏡中層層世界》之一。趙銘作品
5
從天臺看下去，兩個戴黃色頭盔穿黃色工作服的身影，是兩個外賣小哥。兩人像是在休息，坐在馬路邊的綠化帶前，分喝一瓶飲料。吳小姐經常看“基崽”的視頻，聽他一邊騎電瓶車一邊唱歌。基崽是她看到過最有意思的外賣員，很快樂，也有很多時候不快樂，但總的來說生機勃勃。最羨慕基崽的，是他不用困在格子間里消耗生命吧。基崽每天也遇見許多糟心事，但總有好事來分散注意力，來抵消。吳小姐雙手抓住欄桿，身體最大限度地往天臺外面伸出去。
《鏡中層層世界》之一。趙銘作品
《鏡中層層世界》之一。趙銘作品
《鏡中層層世界》之一。趙銘作品
6
回到工位，吳小姐拿起手機，看到有兩個未接來電。手機顯示未接來電號碼為“催款”。她想不起這是這半年來多少次被這樣的號碼打進來了。最開始她接，慢慢不接、手機靜音，到現在看到類似號碼心里波動一下，然后放下手機。中間她跟弟弟對質過，“你到底借了多少錢”“為什么對方會打我手機”“你到底在干什么”“錢都去哪里了”。后來發現，弟弟口中沒有一句實話，把她當作傻瓜，把爸媽當傻瓜。爸爸已經氣得發了一次病。她請假回老家照顧了幾天。弟弟手機關機。
7
三點一刻。周一下午奶茶時間。她又跟同事說“謝謝，我不用了”。奶茶現在很便宜，但對奶茶說“Yes”，就意味著對其他邀約也敞開了口子——聚餐、壁球、普拉提……被裁掉的人可以名正言順省錢，他們這些還在崗的，還得繼續維持職場的體面。她從最小處著手，最小的支出就拒絕。“討好型人格治愈第一步，守住你的邊界。”
8
房東是沒有加租，但馬上就是秋冬天了，衣服總得添兩件。扣除硬性支出，她也想看看音樂劇、聽聽演唱會。她一直為自己能獨立生活而滿意。她要的不多。只要自己能靠工作掙到錢，能過這樣的生活。她畢業就進了這家公司，做外貿，具體是家紡，“發郵件打電話滿足客戶需求”。她知道這不長久，已經在學編程，在學西班牙語……在為未來的生活做準備。只是突然，弟弟的連環網貸爆了。然后爸媽發現，家里的存折也被弟弟偷走了。
9
她不得不考慮從今以后就靠自己一個人如何獨立生活。父母雙全、家庭小康、平安和諧的日子結束了。這過往的和諧如此脆弱，只要弟弟抽掉父母的積蓄，就瞬間垮塌。她不打算靠男人，沒有戀愛、結婚的計劃。她并非美人，但在某些人眼中，她是好看的。她學不來那些讓男人掏錢的伎倆，她做不出。家里三代人都是靠工資吃飯的老實人，她不懂也不習慣那些。交換、手段、以物易物。更高收入的工作？她需要時間，需要耐心，或許還需要好運氣。
10
她二十六歲。她才二十六歲。二十六歲應該怎么樣？一次同學聚會，她聽著女同學們說她們的“situationship”，懷疑自己是不是過于保守。女同學A說，好吧，那感情上呢，你不希望有個人關心你嗎？她說，也許希望吧，可是我也不希望是個人都來關心我啊。女同學B說，你心態有問題呀，多發點自拍，找找感覺呀。她想了想同學們發的那些自拍，歪左臉，來一張，歪右臉，來一張，嘟嘴往左，來一張，嘟嘴往右，來一張。這就有人來關心你啦？
《鏡中層層世界》之一。趙銘作品
《鏡中層層世界》之一。趙銘作品
11
也是那次中學同學聚會，她加了許久不見的萬百艷。萬百艷如今自稱“萬德福小姐”，wonderful的諧音。說是一直做外貿，具體是家紡，“就發發郵件啦打打電話啦問問客戶需要什么啦幫他們找就是了”。吳小姐已不太記得萬百艷中學時候的樣子，但肯定不是現在這樣——發絲蓬松，妝容精致，穿“小香風”，很給自己花錢的樣子。萬百艷說她們要常聯系，“老同學，又都做外貿，不容易”。同學聚會沒多久后，一天近午夜時分，萬百艷打她電話，“那個狗男人，把我攆出來了。小吳，你要收留我呀。”
《鏡中層層世界》之一。趙銘作品
《鏡中層層世界》之一。趙銘作品
《鏡中層層世界》之一。趙銘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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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百艷跟她擠她一米二的單人床。一個月很快過去，萬百艷主動提出自己應該分擔一半的房租、水電費。她覺得似乎要跟萬百艷結伴生活了。她們可以找有兩個房間的地方。萬百艷開始給她發信息說“今晚不回來了，你鎖好門，注意安全”，慢慢就濃縮為“今晚不回來了”。她知道萬百艷的錢都花在吃穿上面，但也慢慢明白，跟自己想獨立生活不同，萬百艷的目標是另一種——找一樁好姻緣。她沒什么意見。很多人，無論男女，都是這樣過上更輕松的生活的。
13
其實，只要萬百艷沒有騙她，她是愿意繼續跟萬百艷合住下去的。開始只是讓她去跟一個男人吃飯，說是萬百艷的客戶。她去了，發現萬百艷在跟那男人搞曖昧，她找借口先走了，后面覺得奇怪就問萬百艷為什么要叫她去。萬百艷半開玩笑地說，“襯托我呀！怎么？你生氣啦？”等她終于接受了這是萬百艷為了吸引那個男人而使用的“無害”手段之后，萬百艷告訴她那個男人已經出局了，“工資跟我一樣，年輕有什么用呀？”然后就是老周，也是叫她一起去，不過這次萬百艷給的解釋是，“讓他看看，我的朋友都是正經人呀。他可要對我用心些！”
14
老周吃軟飯，比萬百艷釣凱子的資歷深厚許多。她一直覺得，已經公元2025年了，沒有那么多人對這些打著情愛幌子的詐騙行為那么感興趣了，但現實卻教育她：就是有那么多人以此為生，以此打發時間，以此尋找價值。老周讓萬百艷把錢投給他“可靠的朋友”“操盤人”。萬百艷動沒動感情不知道，錢包是動了。最開始有收益進賬，萬百艷馬上去澳門玩了一趟。沒多久，老周不回信息、不接電話。萬百艷報警。吳小姐去派出所接萬百艷的時候，萬百艷跟警察說，“這是我朋友。你看，我是個正經人呀！”
15
以上，就是芳齡26歲、受過高等教育、獨立在上海生活工作的吳小姐目前的生活狀況。要說煩惱，這些都是煩惱。但她對自己要求不多，只希望自己能憑本事吃飯，能過上自己可以承擔的生活。她有小小的愿望，希望自己可以不被打擾。她有一種預感，眼下的這些煩惱，都不是屬于她的，不是她生活的主線，是會消失的。她想要一種安寧。
《鏡中層層世界》之一。趙銘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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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下班后，她照例從徐家匯站上車，坐一號線到蓮花路站下車，然后走路回家。走過蓮花路淀浦河橋時，天已經黑下來，但河面上光沒有完全消失。她腳步放慢了些，欣賞著河兩岸的景色、天空的開闊。“一切會好起來的。”一個溫柔的聲音在她耳邊悄聲說道。她沒有懷疑，自己確實聽到了。是天使嗎？是天使吧。她從這座橋上來來回回走過很多遍，但此刻，在走回自己住處的一個平常傍晚，她感受到某種神秘的庇佑——她擁有她的生活。
17
推開門，東西被扔得亂七八糟、滿地都是。她冷靜下來，努力搞清楚眼前的狀況。門鎖沒壞，窗戶緊閉。東西被徹底翻過，但并沒有少掉很多東西。萬百艷的箱子不見了，大部分衣服也不見了。剩了一雙舊皮鞋，幾條內褲。萬百艷拿走了她的吹風機、粉底液、耳機。可能還有別的，得慢慢清點才知道了。她走去床邊坐下，松了一口氣。昨天萬百艷又哭鬧了一場后，今天她想了一天，本來準備回來告訴萬百艷，她可以借萬百艷兩萬塊錢，“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18
她跟弟弟對質時，弟弟總是騙她。萬百艷也一樣，句句謊話。她拿出手機，拉黑了萬百艷的號碼、弟弟的號碼。她決定明天就搬走。樓下傳來一陣喧嘩。聽不太清楚。她打開窗。窗戶正對著的是一條叫景福路的小馬路。生煎店門口，三個染成金發的年輕人，兩男一女，正在大聲笑鬧。這是條斷頭小馬路，在上海，這樣的小馬路沒有上萬條也有上千條。馬路兩邊開著生煎店、小菜店、超市、面館、理發店。老小區、老年人多，每天都很安靜。三個年輕人鬧得沒意思了，留下一地煙頭，去找別的樂子了。生煎店的老板拿著笤帚走出店面，疑惑地看著走遠的背影。他低頭掃干凈煙頭，倒去垃圾桶。她關上窗，開始打包。她終于堅定了自己的心。新生活在等她。
《鏡中層層世界》之一。趙銘作品
《鏡中層層世界》之一。趙銘作品
攝影師自述
我一直認為：攝影不能沒有美術，卻終不可淪為美術。它應是另一種存在——它既非畫筆下被精心構建的世界，也非放棄詩意的冰冷現實。我仍執著于探索那隱匿于日常的神秘詩意，任客觀存在自行其是，我所追逐的是被現實掩埋又終將被發現的微光。
喬治·莫蘭迪說：“不必看很多東西，而要仔細看你看到的東西”，如明燈照亮幽徑，它讓我試圖用另一雙眼睛，穿透庸常的帷幕，去窺見那些秘境。這過程近乎療愈，也是伴隨我那一年多的驚恐焦慮能被相機悄悄安撫的原因。
我樂于嘗試那些難以駕馭、局限重重的陌生相機，如同油畫家執拗地拿起一支不聽話的雞毛筆。正是在這笨拙的“較勁”中，或許會碰撞出微小的、新鮮的火花。我每年會換一臺陌生的相機使用，這種對新鮮感的追逐注定消耗大量時光——拍到第五個月，可能已決然推翻前四個月的所得。但過程本身如此誘人，“浪費”一詞便無從談起。結果，或許只是幾張對他人而言不知所云、卻僅僅向自我做一點交代的照片。也正由此，我的鏡頭漸漸從對外部喧囂的捕捉，轉向了自身生活的幽微處，雖不無搖擺。
我希望的好照片或如我最近喜愛的作家雷蒙德·卡佛筆下的故事，稀松平常，卻縈繞著一絲說不出來的謎一樣的意味。這“說不出來”恰是它珍貴的地方——它拒絕被完全闡釋，固執地訴說著我眼中那一層層交疊、不確定的世界。它們不是世界的全貌，僅是我在紛繁日常中，笨拙而真誠地拾起的、幾片屬于自己的光斑。
一位好友說，這些照片里有你對上海的一種深情。我想應該是的。
攝影師簡介
趙銘，獨立攝影師，1973 年生于上海，現生活工作于上海。
文字作者簡介
郭爽，作家、編劇。1984年生于貴州。現居上海。出版《河上歌》《肯定的火》《月球》《我愿意學習發抖》。獲《小說選刊》年度大獎·新人獎、《鐘山》之星·年度青年作家獎等。編劇作品電影《草木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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