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有贛州 | 呂有德

我到了贛州打出租車，只說“去標準鐘”，司機點頭后飛奔而去，就像到景德鎮說“御窯”，到北京說“天安門”。

這座建于1953年的鐘樓，四面六層，主干是厚重雄壯的蘇俄風格，紅磚墻、水泥框，頂部卻是羅馬柱圓頂，與四周民國南洋風情的騎樓融為一體，威武地站立在陽明路和解放路的十字口，是贛州城70年的共同記憶和鄉愁。

贛州是粵戶閩庭，這一大片保存得比廣州北京路更多、更完好的臨街騎樓，是江西與廣東、福建、東南亞密切交流的印記。明、清、民國時期，江西棉布、景德鎮陶瓷、萍鄉花炮、會昌藤器、撫州雕板印刷……眾多江西特產與閩、粵、南洋商品，通過梅關古道和贛江在此交匯，商號密集，人流如潮，繁榮堪比廣州市中心。

新中國成立后，這里濤聲依舊，繁華尚存。我細心搜尋，百貨、副食品、金器、鐘表、五金、銀行、國營貿易……字號依稀可見，訴說著過往的輝煌。改革開放后，贛州對接廣東、福建，開始騰飛。城郊的稻田變成現代化居民小區、摩登大樓和商場，老城不死，但逐漸凋零。

這幾年經過精心的修舊如舊，打造成旅游區和夜市，它不再是等待的寂寞，而是煙火的歡騰。

附近的灶兒巷長227米，格局從宋代保存至今末變，現存清代中晚期之后的客家、贛派和南洋風情的建筑，有會館、錢莊、書院和許多店鋪作坊。斑駁的光影從香樟枝葉間漏下來，我趟徉在鵝卵石夾條石鋪就的路面，歲月在石板上回響，每一步都是歷史的印記。

老城不太古老，清初的建筑很少。明末兵部尚書楊廷麟，率贛州軍民誓死抗清，堅守14個月，這里被明庭封為“忠誠府”。清兵死傷七萬多，破城后瘋狂放火屠殺，十萬八千戶居民僅剩三千戶，6000守軍無一投降，楊廷麟自沉清水塘，萬元吉投貢水，郭維經自焚。“諸公莫灑新亭淚，半壁河山眼倍青。”

英勇不屈的贛州，像先輩文天祥一樣，再次用生命譜寫了一篇舍生取義的正氣歌。中央紅軍根據地能在江西生存七年，承受國民黨總計300多萬正規軍的殘酷“圍剿”，與這片紅土地上的人民寧折不彎、忠勇剛烈的浩然正氣息息相關。

章貢區舊而不破，處處清爽。馬路不寬，司機不急不躁照章行駛，滿街電單車嚴格按線擺放，橫平豎直。

路過一個很大的菜巿場，外墻在翻新改造，里面照樣是菜米油鹽的煙火人生，買和賣都是輕聲細語的中老年人。我問價格，上海青每斤6元、五花肉9元，菜價跟深圳相當，地面、檔口、菜品都很潔凈。

我早餐在街邊小店點一份12元的“寧都肉丸”，老板娘很快端上來，我一看嚇一跳，景德鎮青花大瓷碗里，白色的肉丸挨挨擠擠，重重疊疊，這么多！咬一口，有肉的香、魚的鮮、紅薯粉的爽甜，就著熱湯滑進肚里，痛快！我暗喑松開皮帶，趟開肚皮吃猛吃，直撐到打嗝，然而還有十幾顆在大碗里游行示威。

老板娘仿佛是千手觀音，在忙碌的人聲鼎沸中，飛快用一個飯盒打包裝好，笑著說：“大哥您是來旅游的？飯量很小哦，打包在路上吃吧！”這正合我意，我忙點頭說：“不是我飯量小，是肉丸多，夠深圳的兩份，哈哈。”吃不了兜著走，這里跟廣東一個樣。

不知不覺地走到“江南宋城”和“宋潮不夜城”景區。迎面是一座高大雄壯的三門四柱漢白玉牌坊，上書“四賢坊”，正門兩邊有鎦金楹聯：趙抃疏險灘，劉彝福壽惠千古；鐮溪創理學，文山丹心昭四賢。四尊莊嚴的青銅像是文天祥、周敦頤，趙抃、劉彝，他們主政贛州時功績卓著，被分列兩邊隆重紀念。天地之間有桿秤，秤砣是老百姓！

穿過廣場，一道黑森森的城墻攔著，一座融合北宋和客家風情的城樓，頂天立地據守其上，近看有書法名家歐陽中石題的“軍門樓”。穿越城門洞，豁然開朗，恍若走進了北宋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中》中。

我左顧右盼，滿眼是宋式街道、店鋪，酒招在秋風中飄舞，許多身穿宋服的青年男女游走其間，嘻哈拍照。時近中午，我去一個客家餐館，點“贛南小炒魚”，來一小壇“客家娘酒”，一碗飯。魚鮮辣，酒香甜，結帳才73元，沒有碗筷茶水餐紙費，真實在，真不貴！

我趕緊去見文武全才的南宋詩人辛棄疾，他的塑像在景區內的賀蘭山頂。拾級而上，遠遠就見一座紅柱碧瓦的三層宋式高閣橫空出世，他按劍遠眺的青銅塑像立在臺前，沉郁中有挾風帶雨的英武豪邁。面對中原淪陷，南宋飄搖，他力主抗金卻報國無門，“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

他的詩詞，呼喚我不遠千里來此尋覓另一個故鄉。文化無形，至柔卻又至剛。

登閣遠眺，贛州三水環繞，澄江似練，群峰如簇；城內高樓林立，車流奔騰，人流如潮。山上打造了一條精致的仿古商業街，晨霧和江上的云水之氣陣陣飄來，倒有幾分泰山頂上“天街”的詩意。辛棄疾如果此時與我同游贛州，會留下怎樣的詩篇？

下山后登上贛州的古城墻，目測寬有5米多，沿江逶迤望不到盡頭。向下張望，不算城堞至少有兩層樓高，巨大的古青磚泛著幽光，光滑到猴子都爬不上來。城墻主體是北宋初期修筑，順著江邊起伏的山頭蜿蜒起伏，我疑是在爬北京八達嶺長城。是滿眼黃底紅邊的“江南宋城”旗招提醒我：這里是江西贛州。

出古城建春門，我飛步跨上千年浮橋，在搖晃的木板上回首，古城墻上旌旗獵獵，腳下江水滔滔，四處煙雨迷蒙，忽然涌起三國周郎赤壁的穿越感。

我特意找導游，去探尋950多年前知州劉彝營造的城市下水道——福壽溝。石磚墻下一個拱券形門洞，高1.8米，寬1.3米，往里更低更窄，一道半閉的鐵閘，那是1963年才替換掉古代的木閘，水正從下方嘩嘩外流。當江水上漲至閘門上，水壓增大，閘門自動落下，防止江水倒灌。12.6公里暗溝縱橫全城地下，與大小百余口池塘相連，至今還在正常使用。贛州三江懷抱，防洪排澇至關重要。

宋城墻是宏大壯烈的敘事，福壽溝卻是悄無聲息的良心工程，值得今天的都市主官們認真學習。同是江南名城，景德鎮是土里燒出的魂，贛州是水里養大的城。

贛州的古韻讓我贊嘆，章江新區則讓久居深圳的我驚奇。

這里跟深圳一樣也有華潤萬象城，商業面積達9萬平方米，裝修風格跟深圳一致，主營中高檔商品。這兒有江西首家奧運標準的蹓冰場及豪華影院。這個集購物和吃喝玩樂于一身的超級商業體，與深圳比毫不遜色，我周一下午來，人氣依然很旺。旁邊就是巨大的城市中央公園。

這個公園足有1000畝，其中湖面有30個足球場大。一道逶迤的長堤一分為二，碧波蕩漾，白鷺翩躚，四處小橋流水，園內遍植江西特色的香樟、水杉、桂花樹，間植鳳尾竹、柳樹等。我以為是走在杭州的西湖，抬手一拍就是一幅文人雅士的水墨風景畫。園內只有鳥鳴和我自己的呼吸聲。江西人普遍謙和內斂，崇尚實干，不愛喧鬧，贛州尤甚。

我站在三孔石橋上環顧四周，恍若置身深圳福田荔枝公園：造型簡潔、色彩素雅的現代高樓拔地而起，井然有序地排列在藍天白云下，涌向天際，像當年的十萬紅軍，威武雄壯。那些先烈們如果看到眼前的一切，定會萬分自豪地說：這就是我們為之浴血奮戰的新中國！

我打車沿長征大道飛奔，雙向八車道車水馬龍，暢通無阻。轉向紅旗大道、瑞金大道，處處綠草如茵，花繁葉茂，還有規模很大的長征國家文化公園、濱江公園、足球公園點綴其間。

更出乎我驚奇的是贛州的高架路。雙向六車道，的士以80碼速度飛馳在城區高樓大廈間，半小時都沒遇到一個紅綠燈，像是在高速上奔跑，在這里開車真幸福。這種快速路遍及全城，長度排進全國前十，與杭州相當。很多路段還裝點盆栽的三角梅，姹紫嫣紅，構成空中花園。

如果單從新區建設而言，這里完全夠得上新一線城市。

贛州轄區面積和人口都與瑞士相當，資源、地形、氣候卻好得多。中國稀土集團就在贛州，那是反制歐美的鎮國神器。隨著交通飛快改善，高鐵到深圳僅2小時，自駕走高速到廣州、深圳5小時。贛州利用自身豐富的自然資源、低廉的土地人工、高效誠懇的營商環境，吸引了大量廣深新能源、電子信息產業，贛州這十年在全方位奮起直追。

這里有江南宋城，這里是紅色故都，這里是客家搖籃，這里是騰飛的贛州。

作者簡介

呂有德：1969年1月出生于江西景德鎮市浮梁縣，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深圳有德文化傳播有限公司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