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詩壇——岑參(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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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知故園月,
也到鐵關西。
01
古典中國的詩人群體真是矛盾的集合體。
他們一邊聲淚俱下地控訴著戰爭的罪惡,一邊卻又激情滿懷地謳歌著建功立業的偉大;一邊悲吟“一將功成萬骨枯”,一邊卻又理所當然地為將軍們樹立一道道豐碑;一邊哀嘆“將軍白發征夫淚”,一邊卻又義無反顧地奔赴“秦關漢月”。
從周朝到隋唐,數千年的陳陳相因,思婦眼淚,征夫寒衣,將軍白發,荒漠枯骨,封狼居胥·······早已經成了士大夫行吟邊疆的思維定勢。
《詩經》里的一首《采薇》,寫盡了遠征軍的惆悵和憂傷,“憂心烈烈,載饑載渴,我戍未定,靡使歸聘”,眼看著野地里的豆苗青了又黃黃了又青,他們的兩鬢白了一層又一層。然王事未盡,回家依舊遙遙無期;漢魏民歌的敘事顯然要直白得多,“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看似平淡無奇,卻是任何修辭都無法承載的悲愴和慘痛;盛唐的李白心手合一,向來能在信手拈來間舉重若輕,一句“老母與子別,呼天野草間”(《豫章行》),倒是與這句“十五從軍征”有異曲同工之效;同是盛唐,王昌齡的邊塞便明朗的多,他也寫征夫愁怨,但“更吹羌笛關山月,無那金閨萬里愁”(《從軍行》)的精致詞章里,滿滿的都是盛世腔調;中唐的李益也是一代邊塞大家,他詩里的情緒就要內斂含蓄的多,“磧里征人三十萬,一時回向月中看”(《從軍北征》),詞意遼遠,卻哪里找得到一絲豪邁樂觀。
但,無論這些詩歌的情感如何飽滿,都是詩人們在他人的悲歌里慷自己之慨。
02
在千百年寫征夫愁怨的詩人里,唯有一個岑參是不一樣的。
岑參前后兩次出塞,留下了80余首邊塞詩,除了《走馬川行奉送出師西征》《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等如雷貫耳的雄壯名作,還有一些短小精悍的小詩,專事抒寫個人的鄉愁別緒,堪稱真人版的征夫愁怨,頗值得品賞一番。
天寶八載(749年)初冬,三十三歲的岑參踏上了遠赴安西的漫長旅程。
他先是取道河西走廊抵達敦煌,然后出陽關(今敦煌西南),經蒲昌海(今新疆羅布泊)一帶,往西北行至鄯善,再經火山西行至西州州治(今吐魯番東南哈喇和著城),又由西州州治西南行,經銀山磧(在今托克遜西南)、鐵門關(今庫爾勒北),才到安西。
全程六千華里,歷時兩個月。
這一路全是荒漠戈壁,對于一個弱書生來說,當然是極度不容易的。他曾經在《磧中作》中寫道“今夜不知何處宿,平沙萬里絕人煙”,這種萬里無著的絕望和孤獨,是他生命里前所未有的體驗。
03
當然,比這種絕望和孤獨更加侵蝕人心的,還有愈遠愈盛的思念蔓延。
《西過渭川見渭水思秦川》
渭水東流去,何時到雍州?
憑添兩行淚,寄向故園流。
剛出秦川,他還有心情精心構思自己的思鄉別緒。因為人煙還未罕跡,甚至還能偶遇熟人,還能“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
隨著行程漸深,“銀山峽口風似箭,鐵門關西月如練”(《銀山磧西館》),他終于感受到了大漠的荒涼和氣候的惡劣。在“雙雙愁淚沾馬毛,颯颯胡沙迸人面”的險境里,思鄉的情緒噴涌而出。
《宿鐵關西館》
馬汗踏成泥,朝馳幾萬蹄。
雪中行地角,火處宿天倪。
塞迥心常怯,鄉遙夢亦迷。
那知故園月,也到鐵關西。
前四句依然是岑參的慣用手筆,他說馬汗把地淌濕,馬蹄又將濕地踏成泥。真是夸張,但也是于實中求奇,描寫了行路的艱苦卓絕。詩的五六兩句向來被歷代評家稱贊,岑參的“頭號迷弟”陸游就在《老學庵筆記》中說:“岑參在西安幕府,詩云‘那知故園月,也到鐵關西’,韋應物作郡時亦有詩云‘寧知故園月,今夕在西樓’,語意悉同,而豪邁閑澹之趣,居然自異”。
話說這幾萬里之外的思念,如何能做到閑澹?
04
故鄉實在遙遠,連夢都不敢做,因為怕夢中歸去也會迷路。思鄉的情緒已然深刻到了此種地步,想必我輩并不能感同身受。但是在車馬慢的冷兵器時代,對于隨時準備馬革裹尸的戍客而言,如若鄉音是一種奢望,那鄉愁已然算是絕癥了。
面對這份沉甸甸的愁念,向來灑脫的岑參也變得沉郁起來。
末兩句寫故園之月有情,追隨詩人,蘊含了見月思故園之意,蘊藉豐富,耐人尋味。唐代有一位叫金昌緒的詩人,是浙江余杭人,他一生聲名不顯,卻留下了一首千古佳作《閨怨》,其中有句“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也堪稱神筆,與岑參的這一句“塞迥心常怯,鄉遙夢亦迷”倒屬絕佳唱和。
同樣的愁緒與愁思,《與獨孤漸道別長句兼呈嚴八侍御》一詩也有,“輪臺客舍春草滿,潁陽歸客腸堪斷;窮荒絕漠鳥不飛,萬磧千山夢猶懶”。表達的是同一個意思,窮荒絕漠里連鳥都飛不出去,就連夢中也畏懼路途遙遠懶得歸去。
05
在千百年的邊關詩史中,卑微的征夫們從來都不是主角,只是宏大敘事的幽深布景。他們大都面目模糊,手持冰冷的戈戟,在歷史的塵埃里麻木而沉默。一代又一代的文人替他們遙望和哀傷,以文學的視閾替他們唱春閨夢,嘆音塵絕。自詩三百以來,一代又一代的詩人寫盡了征人的孤獨和征婦的相思,不是模式化的羌笛和楊柳,就是象征意味極濃的西樓和清月。
只有岑參把這份孤獨和思念落到了實處,千百年來,還沒有一個詩人這么真實細致地還原過征夫的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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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時候的岑參,早已不是那個富貴險中求的孤勇書生,而化身成了永恒的“征夫”,在荒無人煙的邊漠里惆悵又哀傷。他也讓我們知道,原來邊地的愁緒不只是哀怨的羌笛、柔軟的楊柳和冰冷的月光,也不僅是遠隔千山萬水的相思入骨,而是連夢都不敢做的絕望和逃避。這樣的剖析遠比羌笛、望月、搗衣之類的傳統范型更入木三分、更動人心魄。
從抽象到真實,這亦是岑參以自身的血淚開拓出來的詩的邊疆。
有人說,杰出的詩人不重復別人,偉大的詩人甚至不重復自己。在星光熠熠的盛唐詩壇,岑參足夠旗幟鮮明,或可稱得上杰出,卻遠不及偉大。但在開天年間這場熱鬧的邊塞行吟風潮里,岑參卻是獨一份的。
“容鬢老胡塵,衣裘脆邊風”。
他勇敢直面人生的困境,遠走大漠,以滿懷的激情和理想,開鑿出一片熱海、火山的奇異世界。在邊塞詩歌的藝術創作中,更是干凈利落地打破傳統因素的拼盤,將自己的一腔真情潑灑成文。最終亮開啼血的歌喉,唱出了悲壯的征戎之歌,唱出了自我的生命贊歌,更唱出了時代的最強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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