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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國藩攻破天京后,將洪秀全挖出焚燒還不解恨,又下了個歹毒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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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治三年,六月十六日。

      安慶大營。

      曾國藩睡不著。

      他披著一件半舊的葛布長衫,坐在昏黃的油燈下。

      那只握慣了朱筆的手,此刻正死死抓著一把竹抓背,在自己的脖頸、后背上用力地抓撓。

      “沙、沙、沙……”

      01

      竹齒劃過干燥皮膚的聲音,在死寂的帥帳里顯得格外刺耳。

      隨著力道的加重,皮屑紛紛落下,幾道紅紅的血痕滲了出來,但他似乎感覺不到疼,只有那鉆心的癢,讓他眉頭緊鎖,臉上那兩道法令紋深得像是刀刻出來的溝壑。

      這是他的老毛病“癬疾”。

      越是焦慮,越是戰事吃緊,這癬就發作得越厲害。

      這十幾年來,這身癬就像那個盤踞在天京的洪秀全一樣,附在他的皮肉上,吸他的血,要他的命。

      “大帥,夜深了,歇了吧。”

      幕僚趙烈文端著一碗參湯,輕手輕腳地掀簾進來。

      看著曾國藩那副近乎自虐的抓癢模樣,他心里暗暗嘆了口氣。

      誰能想到,這位手握天下半壁兵權、被朝廷視為擎天白玉柱的湘軍統帥,私下里竟是這般枯槁模樣。

      曾國藩停下了手中的動作,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眼神卻越過趙烈文,直勾勾地盯著墻上那張兩江輿圖。

      目光的落點,死死釘在那個叫“金陵”的地方。

      “惠甫,老九那邊,有消息了嗎?”曾國藩的聲音沙啞,透著一股子被煙熏過的疲憊。

      “回大帥,九帥在這個月已經在那天京城墻根下轟了兩次,雖然沒塌,但他傳信來說,這次挖的‘龍脖子’地道,埋了整整三萬斤火藥。

      就在這兩日,必能聽個響。”

      “三萬斤……”曾國藩喃喃自語,嘴角扯動了一下,露出一絲極冷淡的笑,“夠那洪秀全喝一壺的了。”



      趙烈文猶豫了一下,低聲道:“大帥,如今咱們湘軍已將天京圍成鐵桶,城內斷糧數月,聽說這幾天都有百姓出城投降,說洪秀全在城里帶頭吃野草。

      這長毛賊已經是甕中之鱉,您何必還如此憂心?”

      “憂心?”

      曾國藩扔下手中的抓背,緩緩站起身。

      他個子不高,背也有點駝,但站起來的那一瞬間,趙烈文卻感到一股逼人的寒氣。

      “我不是憂心這城破不破,我是怕他跑了,更怕他死得太容易。”

      曾國藩走到地圖前,干枯的手指在“金陵”二字上狠狠戳了一下,指甲幾乎摳破了紙面。

      “惠甫啊,你我皆是讀書人。

      這十幾年,咱們跟長毛打仗,死的人堆起來能填平長江。

      可我恨洪秀全,不光是因為他造反。”

      曾國藩轉過身,渾濁的眼珠里突然迸發出一股駭人的亮光,那是文人被觸犯了底線后的猙獰。

      “歷代造反者,或為饑寒,或為野心。

      可這洪秀全,他砸孔孟的牌位,燒咱們的圣賢書,把中華千年的名教掃地出門,卻拜什么‘天父天兄’!他這是要挖咱們讀書人的祖墳,斷咱們華夏的根!”

      說到激動處,曾國藩劇烈地咳嗽起來,臉漲得通紅。

      他永遠忘不了靖港那一戰。

      那年他初出茅廬,被太平軍打得丟盔棄甲,羞憤之下,他這個翰林院的侍讀學士,竟然還要跳江自盡。

      那是他一生的恥辱,也是他心頭永遠無法愈合的爛瘡。

      “那洪秀全自稱是神,是天父次子。”曾國藩平復了一下呼吸,眼神重新變得陰鷙,“我這輩子最想干的事,不是封侯拜相。

      而是把這個‘神’從神壇上拽下來,剝了他的皮,看看他里面裝的到底是神骨,還是一肚子爛草!”

      趙烈文只覺得后背發涼。

      他跟了曾國藩這么多年,也是第一次見到大帥流露出如此赤裸裸的殺意。

      這不是兩軍對壘的殺伐,這是一種從骨子里透出來的、不死不休的私仇。

      “傳令給老九。”

      曾國藩突然開口,語氣恢復了平日里的冷硬,仿佛剛才那個激動的文人瞬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個殺人如麻的“曾剃頭”。

      “告訴曾國荃,破城之后,金銀財寶我一概不問,那是兄弟們拿命換的,隨他們去搶。

      但我只要一樣東西。”

      曾國藩盯著搖曳的燈火,一字一頓地說道:

      “洪秀全,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哪怕他爛成了泥,化成了灰,也得給我捧回來!我曾國藩這輩子,就是要跟這位‘天王’,好好算算這筆總賬。”

      燈花“啪”地爆了一下,帥帳內重歸死寂。

      曾國藩重新坐回椅上,拿起竹抓背,繼續用力地抓著后背的癬疾。

      那沙沙的聲音,在深夜里聽起來,就像是在磨刀。

      02

      同治三年六月十六日午后,天京城太平門外。

      沒有任何征兆,大地突然發出了一聲沉悶至極的低吼,仿佛有一條地龍在百丈深的地底翻了個身。

      緊接著,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撕裂了長空,連帶著十幾里外的長江水都被震起了波瀾。

      曾國荃埋在那里的三萬斤黑火藥,炸了。

      堅固了十幾年的太平門城墻,在這一瞬間像紙糊的一樣被拋向半空。

      碎石、磚塊混雜著還沒反應過來的太平軍守卒,化作一場慘烈的血肉暴雨,噼里啪啦地砸落下來。

      “破了!城破了!”

      殺紅了眼的湘軍像決堤的洪水,踏著還在冒煙的廢墟,嘶吼著涌入了這座在這個國家心臟位置跳動了十一年的“天國”。

      這一天,南京城變成了修羅場。

      到處都是火光,到處都是慘叫。

      積壓了十年的仇恨和對財富的極度渴望,讓這支以“耕讀”起家的軍隊徹底變成了野獸。

      刀光劍影中,人頭滾落,鮮血把秦淮河染成了胭脂色。

      然而,在這一切混亂與狂歡之外,有一雙冷峻的眼睛,始終沒有看那些堆積如山的金銀財寶一眼。

      曾國藩是在城破后的第二天,踩著滿地的瓦礫和尸首進入天京城的。

      空氣中彌漫著令人作嘔的焦糊味,那是木頭燃燒混合著尸體腐爛的味道。

      曾國藩坐在綠呢大轎里,手中的佛珠轉得飛快。

      外面的喊殺聲漸漸弱了,取而代之的是湘軍搶掠財物后的狂笑和爭吵。

      轎簾被掀開,曾國荃滿臉是血灰,興奮得像個剛殺完豬的屠夫,大步沖到了轎前。

      “大哥!……不,大帥!咱們贏了!天京拿下來了!弟弟我這就讓人把偽天王府里的好東西都給您搬……”

      “住口。”

      曾國藩從轎子里走出來,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他看都沒看這個立了首功的親弟弟一眼,目光越過層層廢墟,死死盯著遠處那座金碧輝煌、卻已經冒起黑煙的巨大宮殿天王府。

      “我問你,洪秀全呢?”

      曾國荃愣了一下,那股興奮勁兒瞬間涼了半截。

      他抓了抓亂蓬蓬的頭發,支支吾吾地說:“大帥,弟兄們沖進去的時候,那偽天王府里全是女人和太監,亂成了一鍋粥。

      抓了幾個大官問,有的說老洪早死了,有的說……說他飛升了。”

      “飛升?”



      曾國藩冷笑一聲,這笑聲比剛才那聲爆炸還要讓人心驚。

      “他洪秀全就是個凡胎肉體,也沒長翅膀,往哪兒飛?往哪兒升?”

      曾國藩一把推開擋在前面的親兵,大步流星地朝天王府走去。

      他的靴子踩在粘稠的血漿上,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響,每一步都帶著無法遏制的怒氣。

      天王府內,極盡奢華。

      雕梁畫棟,龍椅金屏,無不彰顯著那位“天王”生前的享樂與狂妄。

      然而此刻,這里只剩下滿地的狼藉和瑟瑟發抖的宮女。

      曾國藩站在那張巨大的龍床前,看著空蕩蕩的床榻,心里的火不但沒消,反而越燒越旺。

      他在安慶大營熬白了頭發,日夜謀劃,想過無數種生擒洪秀全的場面。

      他想過把洪秀全裝在籠子里押送京城,想過當面質問他為何要毀孔孟之道,甚至想過親手凌遲這個禍首。

      可現在,就像是用盡全身力氣揮出的一拳,卻打在了一團棉花上。

      那種空虛感,讓他感到一陣眩暈,繼而轉化為更深的暴怒。

      “大帥!”

      趙烈文匆匆跑進來,手里拿著一本還沒燒完的名冊,“剛審了幾個心腹宮女,口徑不一。

      有的說天王是一個月前病死的,有的說是吞金死的。

      但有一點能確認,尸體沒運出去!城被圍得像鐵桶,連只蒼蠅都飛不出去,更別說口棺材了!”

      “沒出去就好。”

      曾國藩深吸了一口氣,轉過身,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著這座巨大的宮殿花園。

      “沒出去,那就是還在泥里爛著。”

      他猛地拔出腰間的佩劍,“當啷”一聲砍在旁邊的紫檀木桌角上。

      “傳令下去!把所有的湘軍都給我撒出去!別光顧著搶銀子搶女人!誰能找到洪秀全的尸首,賞銀萬兩,官升三級!”

      “找不到,就給我挖!把這天王府的地磚全掀了,把御花園的土全翻過來!挖地三尺,也要把這個死人給我找出來!”

      曾國藩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里回蕩,震得殿頂的灰塵簌簌落下。

      “我就不信,他真能上天入地,只要還在土里,老子就是把這南京城翻個底朝天,也要把他刨出來!”

      此時的曾國藩,不再是那個講究養氣的理學宗師,他像極了一個輸紅了眼的賭徒,固執地要在那張決定命運的牌桌上,翻出最后一張底牌。

      他必須見到洪秀全。

      哪怕是一具發臭的尸體,也必須實實在在地擺在他面前,任他處置。

      否則,這一場耗時十年的勝利,在他心里,永遠不算完。

      03

      那一年的南京城,熱得有些邪門。

      六月的毒日頭懸在頭頂,烤得整個天王府像個巨大的蒸籠。

      湘軍已經在天王府里挖了兩天兩夜。

      御花園被翻得底朝天,那些名貴的太湖石被推倒在一旁,奇花異草被軍靴踐踏成泥。

      士兵們光著膀子,一邊揮汗如雨地揮動鋤頭,一邊罵罵咧咧。

      “這洪逆到底是屬耗子的還是屬穿山甲的?藏得這么深!”

      就在曾國藩的耐心快要耗盡的時候,那個姓黃的宮女被帶到了御花園的一角。

      她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手指指向了宮殿回廊下的一處不起眼的泥地:“大……大人,就在那兒。

      天王死后,不敢發喪,也不敢運出去,就……就埋在這兒了。”

      曾國藩此時正坐在不遠處的太師椅上,手里捏著一塊帕子捂著口鼻。

      聽到這話,他那雙半瞇著的眼睛猛地睜開,精光四射。

      “挖。”

      他只吐出了這一個字。

      七八個身強力壯的親兵立刻撲了上去。

      鋤頭砸進土里的聲音沉悶而急促。

      沒過多久,一聲驚呼傳了出來:“有了!有東西!”

      隨著土層被扒開,一角明黃色的繡緞露了出來。

      緊接著,一股令人窒息的惡臭像是被封印許久的惡鬼,猛地沖了出來。

      周圍的幾個士兵沒忍住,轉頭就吐了一地。

      曾國藩卻沒動。他甚至拿開了捂在口鼻上的帕子,緩緩站起身,一步步走到那坑邊。

      坑底,靜靜地躺著一具被包裹得像個蠶繭一樣的尸體。

      那是上好的蘇繡龍袍,一層裹著一層,即便沾滿了泥土和尸水,依然能看出那上面金龍張牙舞爪的猙獰模樣。



      “拖上來。”曾國藩的聲音冷得像冰。

      尸體被七手八腳地拽到了地面上。因為埋的時間不長,還沒有完全白骨化,但已經腫脹變形。

      “剝開。”曾國藩盯著那團明黃色的東西,命令道,“讓我看看這位‘天父次子’的真容。”

      親兵們拔出腰刀,小心翼翼地挑開那一層層厚重的裹尸布。

      一層,兩層,十層……據說洪秀全死后,為了防腐和排場,裹了幾十層繡緞。

      當最后一層龍袍被剝離時,在場的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沒有想象中威嚴的帝王之相,也沒有傳說中羽化登仙的道骨仙風。

      躺在爛泥里的,是一具極度丑陋的軀體。

      那個曾經號令百萬教眾、要把大清江山掀翻的“天王”,此刻看起來竟然像個縮了水的猴子。

      他是個禿頭,頭上精光锃亮,沒有一根頭發。

      臉上顴骨高聳,眼窩深陷成兩個黑洞,稀稀拉拉的白胡子像枯草一樣掛在下巴上。

      最讓人觸目驚心的是他的身體,瘦骨嶙峋,肋骨一根根凸起,仿佛死前遭受了極大的饑餓和折磨。

      “這就是神?”

      曾國藩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具尸體,嘴角勾起一抹極度輕蔑的嘲弄。

      他想起剛才審訊得知的消息,這位天王在最后的一段日子里,因為迷信,長期吞食油炸蜈蚣治病,又在圍城時帶頭吃野草團成的“甜露”。

      “哈哈……哈哈哈!”

      曾國藩突然笑了起來,笑聲干澀而刺耳。

      他指著地上的尸體,對著身后的趙烈文說道:“惠甫,你看看!你看看!這就是跟咱們打了十幾年仗的對手?

      這就是要把孔孟之道踩在腳底下的‘真命天子’?”

      “一個吃蜈蚣、吃野草,把自己吃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瘋子!”

      曾國藩眼中的殺氣并沒有因為看到尸體而消散,反而因為這種巨大的落差而變得更加扭曲。

      他覺得自己的十年心血,仿佛是耗費在了一個笑話身上。

      這種感覺,比輸了仗還讓他難受。

      他蹲下身,用手中的折扇撥弄了一下洪秀全那光禿禿的腦門,眼神里透著一股狠厲的厭惡。

      “既然不想做人,那就別做人了。”

      曾國藩猛地站起身,轉過頭,不再看那具令人作嘔的尸體一眼。

      “傳令。”

      “把這尸體拖到空地上,剁碎了。

      把這些龍袍、這些偽詔,統統堆在一起。”

      他停頓了一下,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

      “燒。”

      那一刻,曾國藩以為一把火就能燒盡他心頭的恨意。但他不知道的是,當烈火真正燃起的時候,那種看著仇人化為灰燼的快感,遠比他想象的要短暫得多。

      04

      烈火,在御花園的空地上熊熊燃燒。

      在那堆被劈碎的枯骨和爛肉之上,湘軍士兵又澆了一層猛火油。

      火舌舔舐著夜空,發出一陣陣令人牙酸的“噼啪”爆裂聲。

      那件曾經象征著至高無上權力的龍袍,瞬間化作了飛灰,連帶著那具丑陋的軀體,一起在這紅蓮業火中扭曲、焦黑,最終崩解。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極其怪異的味道,那是尸臭、焦糊味和油脂味混合在一起的氣息,聞之令人作嘔。

      曾國藩背著手,站在上風口,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切。

      火燒了整整一個時辰。

      當最后一點火星熄滅時,地上只剩下了一堆灰白相間的余燼。

      那是洪秀全在這個世上留下的最后痕跡。

      “大帥。”

      一直守在旁邊的親兵統領李臣典走上前,在那堆灰燼里踢了一腳,揚起一陣塵土,臉上帶著幾分討好和解恨的神色:“燒透了,連塊指甲蓋都沒剩下,這洪逆算是徹底挫骨揚灰,您可以回營歇著了。”

      周圍的湘軍將士們也都松了一口氣,甚至有人開始低聲歡呼。

      在他們看來,把仇人的尸體挖出來鞭尸、燒化,這已經是古往今來對待逆賊的極刑。

      這口惡氣,算是出完了。

      曾國藩沒說話,只是最后看了一眼那堆不起眼的灰土,緩緩點了點頭。

      “走吧。”

      他轉過身,朝著天王府的大門走去。

      趙烈文趕緊跟上,心里的一塊大石頭也算落了地。

      這幾天大帥為了這具尸體寢食難安,如今總算是有個了結。

      一步,兩步,三步……

      曾國藩走得并不快。周圍是廢墟,是正在搬運戰利品的士兵,是勝利者的喧囂。

      可是,走著走著,曾國藩的腳步卻越來越沉重。

      那種熟悉的、令人抓狂的空虛感,像潮水一樣再次涌了上來,甚至比剛才沒燒之前還要強烈。

      燒了又如何?

      曾國藩的心里突然冒出一個聲音。

      燒成灰,撒在地上,也是入土。

      撒進河里,也是歸水。

      這天地萬物,終究有個去處。

      他洪秀全禍害了中華十幾年,死后還能化作塵土滋養草木?還能在六道輪回里轉世投胎?

      太便宜他了,真的太便宜他了。



      這種念頭一旦升起,就像毒蛇一樣死死纏住了曾國藩的心臟。

      他想起了那千千萬萬死在長毛亂軍刀下的百姓,想起了那些被燒毀的書院,想起了那個自稱“天父次子”、要把這人間變成神國的瘋子。

      突然,曾國藩停下了腳步。

      跟在身后的趙烈文差點撞在大帥背上,還沒來得及開口,就看見曾國藩猛地轉過身來。

      那一刻,趙烈文被曾國藩的眼神嚇得打了個哆嗦。

      “大帥?還有何吩咐?”趙烈文小心翼翼地問。

      曾國藩沒有理會他,而是推開擋路的親兵,大步流星地折返了回去。

      正在清理現場、準備把骨灰鏟走處理的士兵們看到大帥突然殺了個回馬槍,全都愣住了,一個個手里拿著鐵鏟,僵在原地不敢動彈。

      曾國藩徑直走到那堆還沒完全涼透的骨灰前。

      他死死盯著那堆灰,嘴角突然勾起一抹極度殘忍的弧度,他想到了一個歹毒的辦法,這個辦法解掉他心中的恨。

      “來人”

      曾國藩的聲音并不高,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森寒。

      “把炮營統領給我叫來。”

      片刻之后,炮營統領滿頭大汗地跑了過來,單膝跪地:“大帥!您找我?是不是哪兒還有殘敵需要轟平?”

      曾國藩搖了搖頭。

      他伸出一根干枯的手指,指了指地上那堆洪秀全的骨灰。

      “去,把你們營里口徑最大的那門西洋開花炮推過來。”

      炮營統領一愣,看了看地上的灰,又看了看曾國藩,完全摸不著頭腦:“大帥……這……這人都成灰了,還……還要轟?”

      “誰說我要轟它?”

      曾國藩彎下腰,抓起一把骨灰。

      灰燼在他指縫間簌簌滑落。

      他抬起頭,看著那個一臉茫然的炮營統領,一字一頓地說道:

      “你去取五十斤最好的黑火藥來,把這堆骨灰,給我一點不剩地鏟起來,拌進火藥里,攪拌均勻了!”

      此言一出,四周瞬間死一般的寂靜。

      趙烈文瞪大了眼睛,臉色瞬間變得煞白。炮營統領更是嚇得差點癱坐在地上,結結巴巴地問道:“拌……拌進火藥里?大帥,您這是要……”

      “裝進炮筒。”

      曾國藩拍了拍手上的灰塵,語氣平靜得像是在談論今晚吃什么,但說出來的話卻讓在場所有人的天靈蓋都冒起了涼氣:

      “對著天上,給我放了。”

      “大帥!!”

      炮營統領的聲音都變了調,他也是殺人如麻的武將,可聽到這個命令,還是覺得一股寒氣直沖腳底板,“殺人不過頭點地,哪怕是五馬分尸、凌遲處死,那也是陽間的刑罰。

      把骨灰拌進火藥崩上天……這……這是讓他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啊!這太……太損陰德了,恐怕要遭天譴啊!”

      在這個敬畏鬼神的年代,讓人死后連魂魄都留不下,是比殺全家還要惡毒一萬倍的詛咒。

      這不僅是讓死者消失,更是要在因果輪回中徹底抹殺一個人的存在。

      周圍的士兵們也都面露驚恐之色,紛紛低下頭,不敢直視這位平日里滿口仁義道德的大儒。

      “天譴?”

      曾國藩聽到這兩個字,突然仰天大笑起來。

      那笑聲在空蕩蕩的廢墟上回蕩,透著一股入魔般的癲狂。

      笑畢,他猛地收住聲,那雙布滿血絲的老眼死死盯著天空,聲音嘶啞而決絕:

      “洪秀全不是說他是天父的兒子嗎?他不是天天嚷著要升天嗎?”

      “那老子今天就做件好事,送他一程!”

      曾國藩轉過頭,目光如刀,死死逼視著那個顫抖的炮營統領:

      “若是真有天譴,我曾國藩一人擔著!下了地獄,我也只找閻王爺說理!”

      “現在,立刻,照我說的做!少了一兩灰,我拿你是問!”

      炮營統領看著狀若瘋魔的曾國藩,再也不敢多說半個字,哆哆嗦嗦地爬起來,吼道:“快!搬火藥!推大炮!快!!”

      曾國藩站在原地,看著士兵們驚恐地忙碌起來,看著那黑色的火藥和灰白的人骨灰被倒進同一個大桶里。

      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臉上終于露出了幾天來第一個發自內心的、舒坦的笑容。

      05

      一尊沉重的紅衣大炮被幾十個兵勇喊著號子,以此生最快的速度推到了御花園的空地上。

      那是一門洋人生造的攻城炮,炮管粗得能塞進一個小孩的腦袋,通體黝黑,散發著冰冷的金屬光澤。

      剛才轟塌太平門城墻,也有它的一份功勞。

      此刻,它昂起巨大的炮口,直指那漆黑如墨的蒼穹。

      “大帥,火藥取來了。”

      炮營統領此時已經不敢再看曾國藩的眼睛,他顫抖著手,指揮手下搬來了兩桶最上等的黑色顆粒火藥。

      曾國藩背著手,像個監工一樣走了過去。他低頭看了看那桶黑火藥,又看了看地上那堆灰白色的骨灰。

      “動土。”

      簡單的兩個字,拉開了這場荒誕儀式的序幕。

      幾名膽子大的親兵,手里拿著木鏟,戰戰兢兢地鏟起地上的骨灰。

      那是洪秀全的骨灰,還帶著剛才烈火焚燒后的余溫。

      鏟子下去,發出一陣細微的“沙沙”聲,仿佛是那個死去的靈魂在發出一聲無奈的嘆息。

      白色的骨灰被鏟起,傾倒進裝滿黑色火藥的大木桶里。

      “攪”曾國藩冷冷地命令。

      木棍在桶里攪拌。

      黑色的硫磺硝石,混合著灰白的人骨粉末,兩種截然不同的物質在攪拌中逐漸融合,變成了一種詭異的深灰色。

      空氣中那種刺鼻的硫磺味里,此刻混入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焦土氣。

      在場的湘軍士兵們個個屏氣凝神,甚至連大氣都不敢喘。

      他們殺過人,放過火,但誰也沒見過這種陣仗。

      把一個曾經稱帝的人,哪怕是個偽帝,像拌飼料一樣拌進火藥里,這種視覺上的沖擊力,讓他們感到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戰栗。

      “大帥,拌……拌勻了。”炮營統領的聲音有些干澀。

      曾國藩走上前,伸出手,從桶里抓起一把這特制的“火藥”。



      他搓了搓手指,感受著那種顆粒分明的觸感。

      這一把灰里,也許有洪秀全的頭骨,也許有他的肋骨,也許有他那顆做著皇帝夢的心。

      現在,它們都只是火藥的一部分了。

      “好。”曾國藩滿意地點了點頭,松開手,灰塵灑落回桶里,“裝填!”

      士兵們抱起木桶,將那混合著天王骨灰的火藥,一股腦地灌進了黑洞洞的炮口。

      接著,一名老炮手拿著推桿,用力地往炮管深處捅,一邊捅一邊夯實。

      “咚、咚、咚……”

      那沉悶的撞擊聲,每一下都像是敲在在場所有人的心坎上。

      這是真正的“挫骨揚灰”。

      裝填完畢,引信被插好。炮口高高揚起,孤傲地對準了九霄云外。

      此時,原本喧囂的天王府似乎都安靜了下來。

      風停了,只有遠處零星的火光在跳動。

      曾國藩走到了大炮旁邊。他拒絕了炮手遞過來的火把,而是自己從懷里掏出了火折子。

      他吹了一口氣,火折子亮起一點微弱的紅光,映照著他那張布滿老人斑、此刻卻顯得異常亢奮的臉。

      他抬頭看了看天,又看了看那門大炮。

      這十年的恩怨,這十年的血海深仇,這十年的日日夜夜,都在這一刻,凝聚在這一根細細的引信上。

      “洪秀全,”曾國藩對著炮口,輕聲念叨了一句,仿佛是在跟一位老友道別,又像是在詛咒一個惡鬼,“你不是想上天嗎?這一回,我送你上去,你就別下來了。”

      說罷,他手腕一抖,將火折子按在了引信上。

      “嗤”

      引信瞬間被點燃,火花瘋狂地跳躍著,像一條吞噬生命的火蛇,迅速鉆進了炮管深處。

      曾國藩沒有退后,也沒有捂耳朵。

      他就像一尊石像,死死地盯著炮口,等待著那個時刻的到來。

      一息,兩息,三息。

      “轟!!!!”

      一聲比剛才炸城墻還要響亮沉悶的巨響,在御花園上空驟然炸裂。

      巨大的后坐力讓這尊幾千斤重的大炮都猛地向后退了一尺,炮口噴出一團巨大的橘紅色火焰,緊接著,一股濃烈的黑煙裹挾著無數細小的微塵,呼嘯著沖出了炮膛,直刺蒼穹!

      那是洪秀全。

      在那一瞬間,他不再是天王,不再是尸體,甚至不再是骨灰。

      他變成了一股能量,一股沖擊波,在這個他曾經夢想統治的國度的上空,徹底地炸開了。

      沒有血肉橫飛,沒有殘肢斷臂。

      只有一團巨大的煙霧,在半空中迅速擴散,像是一個猙獰的鬼臉,又像是一朵盛開的彼岸花。

      曾國藩仰著頭,任由那些還未燃盡的灰燼隨風飄落,落得他滿臉滿身都是。

      他沒有躲避,反而深吸了一口氣,那股焦糊的火藥味嗆進了他的肺里,卻讓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通透。

      風一吹,那團煙霧便散了。

      散進了云里,散進了風里,散進了這茫茫的夜色中。

      真的就是灰飛煙滅,連一點渣滓都沒剩下。

      天地間,仿佛從來就沒有過洪秀全這個人。

      “大帥……”趙烈文在一旁看著這一幕,只覺得雙腿發軟,他想說什么,卻發現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

      曾國藩低下頭,拍了拍落在肩頭的一點灰塵。

      此時的他,臉上那股瘋狂的神色已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空洞。

      他看都沒看那門發燙的大炮一眼,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

      “干凈了。”

      然而,就在這“干凈”二字剛落地的瞬間,原本還算平靜的夜空,突然毫無征兆地閃過一道刺目的閃電。

      “咔嚓!”

      緊接著,一聲炸雷就在眾人的頭頂滾過,震得大地都在顫抖。

      狂風驟起,卷起地上的飛沙走石,吹得帥旗獵獵作響。

      剛才還看得見星光的天空,瞬間被不知從哪涌來的烏云遮得嚴嚴實實。

      所有人都在這突如其來的天變中驚慌失措,唯獨曾國藩,站在狂風中,衣衫獵獵,不動如山。

      06

      “咔嚓——轟!”

      那一道炸雷仿佛劈在了天王府的頂梁柱上,震得人心肝都在顫。

      緊接著,沒有一絲過度的前奏,大雨像是天河決了堤,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

      這不是尋常的雨,是那種帶著腥氣、打在臉上生疼的暴雨。

      狂風呼嘯著穿過斷壁殘垣,發出嗚嗚的怪叫,像極了無數冤魂在哭嚎。

      剛才那面還獵獵作響的“曾”字帥旗,瞬間被狂風撕扯得嘩嘩作響,旗桿都被吹彎了腰。

      “報應……這是報應啊!”

      也不知是誰先喊了一句。

      剛才還氣勢洶洶的湘軍士兵們,此刻被這突如其來的天變嚇破了膽。

      在這個敬畏鬼神的年代,剛把人炸上天,老天爺就變了臉,任誰都會往那方面想。

      “大帥!快避一避!”

      趙烈文顧不得許多,搶過一把油紙傘,跌跌撞撞地沖進雨幕,想要遮在曾國藩的頭頂。

      “滾開!”

      曾國藩一把推開了趙烈文,力道大得驚人,那把油紙傘直接被打飛出去,在風雨中打了幾個轉,瞬間被吹得無影無蹤。

      冰冷的雨水瞬間澆透了曾國藩那身半舊的官袍。

      雨水順著他蒼老的臉頰流淌下來,流進他的脖子里,流進他的心里。

      但他卻像一尊鐵鑄的雕像,死死地釘在原地,一步也不肯退。

      他仰著頭,任憑暴雨沖刷著他的臉,沖刷著剛才落在他肩頭的那些灰白色的塵埃。

      那是洪秀全的骨灰。

      “大帥……”趙烈文摔倒在泥水里,看著雨中那個有些佝僂卻又無比倔強的身影,聲音都在發顫,“這雨太邪門了,怕是天怒……”

      “天怒?”

      曾國藩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突然在風雨中放聲大笑。

      “哈哈哈哈!”

      笑聲混雜在雷聲和雨聲中,顯得格外蒼涼狂妄。

      他指著漆黑如墨的蒼穹,嘶啞著嗓子吼道:

      “賊老天!你也知道哭嗎?”

      “這十幾年,江南大地血流漂櫓,死人無數,你怎么不哭?

      百姓易子而食,枯骨盈野,你怎么不哭?孔廟被燒,斯文掃地,你怎么不哭?”

      “如今我殺了一個禍國殃民的妖魔,把他轟成了灰,你倒來勁了?”

      一道閃電劃破夜空,照亮了曾國藩那張慘白卻猙獰的臉。

      此時的他,哪里還有半點理學宗師的模樣,分明就是一個與天斗法的狂徒。



      “你哭吧!你怒吧!”

      曾國藩在雨中揮舞著雙手,像是在指揮一場看不見的千軍萬馬:

      “既然你不收他,我替你收!既然你不判他,我替你判!”

      “這雨下得好!下得好啊!”

      他低下頭,看著腳下渾濁的泥水,看著那一層層被雨水沖刷下來的污垢,眼神逐漸從瘋狂轉為一種令人心悸的冷靜:

      “這不是天怒,這是洗地。”

      “這一場雨,正好把這南京城里的臟東西,把這十幾年的晦氣,統統給我沖進秦淮河,沖進長江,沖進東海!”

      暴雨如注,天地間白茫茫一片。

      曾國藩就這樣在雨里站了整整半個時辰。直到那場邪門的暴雨像它來時一樣突然地停歇,直到烏云散去,露出一輪慘白的月亮。

      雨停了。

      整個世界仿佛都被洗了一遍,空氣中那股焦糊的尸臭味終于聞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泥土和雨水那冰冷的濕氣。

      曾國藩渾身濕透,水珠順著他的衣角滴答滴答地往下掉。

      一陣夜風吹來,這位剛才還指天罵地的統帥,突然猛烈地打了個寒顫。

      那種從骨頭縫里透出來的冷,瞬間擊垮了他剛才靠一口氣撐著的亢奮。他的臉色迅速灰敗下去,身子晃了晃,差點栽倒在地。

      “大帥!”

      趙烈文和親兵們趕緊沖上去,七手八腳地扶住他。

      “扶我……回帳。”

      曾國藩的聲音虛弱得像個垂死的老人,剛才那股子精氣神仿佛隨著洪秀全的骨灰一起散盡了。

      但他那雙眼睛,卻依然亮得嚇人。

      “筆墨伺候。”

      他靠在趙烈文的身上,一邊哆嗦,一邊咬著牙擠出這句話:

      “這出戲唱完了,但我還得給朝廷,給后世,寫一個結局。”

      07

      帥帳內的燈火,把曾國藩的身影拉得很長,投在滿是褶皺的帆布上,像個佝僂的幽靈。

      此時已是深夜,帳外的雨聲漸漸歇了,只剩下屋檐下的水滴落在泥地里的單調聲響。

      曾國藩換了一身干爽的青布長衫,手里捧著一盞熱茶,但手依然有些微微發抖。

      那是剛才那場瘋狂后的余震。

      他的面前,擺著一疊厚厚的文稿。那是太平天國忠王李秀成在獄中寫下的供狀《李秀成自述》。

      這是一個將死之人最后的誠實。

      李秀成用這幾萬字,回顧了太平天國的興衰,也交代了洪秀全的下場。

      “大帥。”

      趙烈文站在一旁,低聲說道:“這份供狀,李秀成寫了整整七天。

      我看過了,他對長毛內部的亂象寫得很細,關于洪秀全的死因,他也交代得很清楚。”

      曾國藩放下茶盞,那雙布滿老人斑的手伸向了文稿。

      他并沒有從頭看,而是直接翻到了關于洪秀全死亡的那一頁。

      那上面,李秀成用端正的墨跡寫道:

      “天王斯時焦急,日日煩躁……因食甜露病起,不肯食藥方,故而病死。”

      指尖在“病死”這兩個字上停留了許久。

      曾國藩的眉頭慢慢擰成了一個“川”字。

      “病死……”

      他喃喃自語,聲音里透著一股說不出的不滿和陰冷。

      “惠甫啊,你說,這洪秀全若是病死的,那咱們這十幾年的仗,算什么?”

      趙烈文一愣,小心翼翼地回道:“算……算是順應天意,剿滅發匪?”

      “錯!”

      曾國藩猛地把文稿拍在桌上,震得茶盞里的水都晃了出來。

      “若是病死,那就是老天爺收的他,那是壽終正寢!那說明他洪秀全命數已盡,而不是怕了咱們湘軍!”

      曾國藩站起身,背著手在帳內來回踱步,那雙渾濁的眼睛里閃爍著算計的光芒:

      “朝廷要的不是一個病死的老頭,太后和皇上要看的,是被官軍天威嚇破了膽、畏罪自殺的逆賊!只有他‘服毒自殺’,才能顯出咱們湘軍的威勢,才能顯出朝廷的洪福齊天!”

      趙烈文聽得后背發涼,他看著這位平日里滿口“誠意正心”的大儒,此刻卻在盤算著如何對歷史撒一個彌天大謊。

      “可是大帥……”趙烈文猶豫道,“這李秀成的供狀,將來是要呈給軍機處的。

      若是咱們改了,萬一……”

      “沒有萬一。”

      曾國藩停下腳步,重新坐回桌案前。

      他拿起那一支飽蘸了朱砂的紅筆,懸在那份墨跡未干的供狀上方。

      紅色的朱砂,像血。

      “歷史,從來都是贏家寫的。”

      曾國藩的聲音平靜得可怕,“那洪秀全人都成了灰,進了炮筒上了天。

      現在死無對證,我說他是怎么死的,他就是怎么死的。”

      筆尖落下。

      曾國藩的手很穩,沒有一絲猶豫。

      他用那支朱筆,重重地涂掉了“病死”二字。紅色的墨跡蓋住了黑色的墨跡,就像是一道血痕抹去了真相。

      緊接著,他在旁邊空白處,運筆如飛,寫下了四個字:

      “服毒自盡”。

      寫完這四個字,曾國藩仿佛完成了一件偉大的藝術品。他吹了吹未干的墨跡,端詳著這份被篡改后的“歷史”。

      “傳令下去。”

      曾國藩放下筆,眼神恢復了那種古井無波的深沉。

      “李秀成已經沒有用處了。這份供狀抄錄之后,原稿留在我這里,誰也不許看。至于李秀成……”

      他停頓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殺機。

      “不必押送京城了。免得他到了太后面前亂說話。就地處決,讓他去地下陪他的天王吧。”

      趙烈文看著那份被改得面目全非的供狀,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躬身行禮:

      “是,大帥英明。”

      帳外的風又吹了起來,將帥帳的簾子掀起一角。

      曾國藩看著外面漆黑的夜色,看著那座剛剛被他征服、屠戮、清洗過的城市。

      他贏了。

      他在戰場上消滅了洪秀全的肉體,在火光中消滅了洪秀全的骨灰,現在,他又在紙上消滅了洪秀全最后的真相。

      從今往后,史書上只會留下那個“畏罪自殺”的懦夫,而那個把大清朝攪得天翻地覆的“天王”,將徹底變成一個任人打扮的小丑。

      曾國藩端起那盞已經涼透的茶,一飲而盡。

      這一夜,他終于可以睡個安穩覺了。

      08

      昨日的喧囂、殺戮、雷鳴和暴雨,仿佛是一場并不真實的噩夢。

      此刻,只有秦淮河那渾濁的河水,還在無聲地流淌,卷著殘斷的戟沉沙,不知流向何方。

      曾國藩站在天王府那已經被轟塌了一半的城樓上。

      他換回了一身普通的漢家布衣,手里不再拿著令旗或朱筆,而是背在身后,微微佝僂著腰。

      晨風吹動他花白的胡須,讓他看起來不像個統帥千軍萬馬的湘軍領袖,倒像個剛剛送走了一位難纏惡客的疲憊老農。

      趙烈文靜靜地站在他身后三步遠的地方,不敢出聲打擾。

      “惠甫啊。”

      許久,曾國藩終于開口了,聲音沙啞蒼老,“你看這城里,還有什么?”

      趙烈文上前一步,順著大帥的目光看去。

      曾經繁華蓋世的金陵城,如今只剩下一片焦土和廢墟。

      倒塌的房屋像爛牙一樣參差不齊,街道上滿是未干的血跡和泥漿。

      那個曾經號稱“小天堂”的地方,現在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巨大的墳場。

      “回大帥。”趙烈文低聲道,“賊寇已平,剩下的……只有滿目瘡痍。”

      “是啊,滿目瘡痍。”

      曾國藩苦笑了一下,伸手拍了拍城墻上那冰冷的青磚,“為了滅這一個‘妖’,咱們把這江南的精華都給打爛了。

      這大清的江山,就像這件破衣裳,我這輩子,也就是個裱糊匠,拆了東墻補西墻,補得再好,底子也爛了。”

      他轉過頭,目光落在了御花園的那片空地上。



      那門昨夜咆哮過的紅衣大炮,依然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炮身經過雨水的沖刷,黑得發亮,像是一只沉默的鐵獸。

      而在炮口所指的那片天空,此刻萬里無云,湛藍得有些刺眼。

      誰能想到,就在幾個時辰前,那個攪動天下風云十余年、自命為神的洪秀全,就是在這里,變成了一團煙,徹底消失在了那片藍天里。

      沒有墳墓,沒有牌位,沒有輪回。

      在這個世界上,他連一把灰都沒剩下。

      “你說,后人會怎么議論這件事?”曾國藩突然問道。

      趙烈文想了想,恭敬地答道:“大帥雷霆手段,除惡務盡。后人定會稱頌大帥有衛道之功,讓那洪逆尸骨無存,斷絕了妖人的念想。”

      “除惡務盡……”

      曾國藩咀嚼著這四個字,眼神變得有些迷離。

      他贏了。他在肉體上消滅了敵人,在精神上羞辱了敵人,在歷史上篡改了敵人的結局。這是一個勝利者所能做到的極致。

      可是,為什么心里還是覺得空蕩蕩的?

      也許是因為他知道,洪秀全雖然沒了,但那個能滋生出洪秀全的土壤——這個腐朽、饑餓、愚昧的世道,依然還在。他能把一個洪秀全轟上天,卻轟不碎這籠罩在四萬萬人頭頂的沉沉暮氣。

      “罷了。”

      曾國藩長嘆一聲,轉過身,不再看那片空蕩蕩的天空。

      “傳令拔營吧。這南京城的煞氣太重,我這副老骨頭,有點受不住了。”

      他步履蹣跚地向城樓下走去。

      趙烈文緊緊跟隨。

      走到樓梯口時,曾國藩最后回頭看了一眼。

      陽光正好灑在那門大炮漆黑的炮口上,反射出一道冷冽的寒光。

      那個曾經妄想建立人間天國的瘋子,終究是做了一場大夢。

      而親手終結這場噩夢的曾國藩,也終將拖著這副殘軀,繼續在這個搖搖欲墜的帝國里,修修補補,直到耗盡最后一滴油。

      天空中,幾只烏鴉呱呱叫著飛過,盤旋在那片并沒有骨灰的土地上,似乎在尋找著什么,卻最終一無所獲。

      乾坤清朗,天下無神。

      只有那一炮的余音,仿佛還回蕩在歷史的塵埃里,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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