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城的深秋,鉛云低得像要壓進城墻里,灰黑色的云層裹著寒意,把這座曾煊赫天下的帝都籠成了一幅褪色的帛畫。未央宮的朱漆大門早已斑駁,銅環(huán)上的綠銹厚得能刮下一層,宮墻上殘存的“秦”字被風(fēng)雨啃得模糊,筆畫間還留著當(dāng)年始皇帝東巡時,工匠們精心鏨刻的鎏金痕跡,如今卻只剩零星的金點,像濺在喪布上的碎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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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嬰站在宮門前,素色龍袍的下擺被寒風(fēng)掀起,露出里面打了補丁的襯里。他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傳國玉璽,那枚用和氏璧雕成的信物,邊緣早已布滿裂痕——是胡亥當(dāng)年憤怒擲璽時磕的,也是他昨夜反復(fù)摩挲時,指甲無意識摳出的新痕。寒風(fēng)掠過空蕩蕩的廣場,卷起幾片枯黃的梧桐葉,在他腳邊打著旋兒,又被風(fēng)卷向遠處的宮墻,恰似大秦帝國那搖搖欲墜的命運,連最后一點重量,都握不住。
繼位第二十日,子嬰在趙高遺留的丞相府偏院,推開了那扇偽裝成書柜的暗門。密室里彌漫著陳年的蘭草香,那是趙高生前最愛的熏香,此刻混著塵埃的味道,像極了權(quán)力腐爛后的氣息。四壁的青石板上,密密麻麻刻滿了《秦律》條文,刀痕深峻,是趙高用匕首一筆一劃鑿的,從“盜律”到“廄苑律”,從“刑過不避大臣”到“賞善不遺匹夫”,每一條都透著他對律法的熟稔。可在“謀反”二字旁,卻用朱砂寫著一行刺眼的字:“指鹿為馬者勝”,紅墨早已干透,卻仍像新鮮的血,烙在冰冷的石墻上。
案頭擺著一件未完成的龍袍,明黃色的錦緞上,金線繡的蟒紋只繡到第七只,針腳突然斷了,線頭還卡在繡繃上,像是繡工突然被抽走了所有力氣。子嬰伸手碰了碰那金線,指尖沾了點殘留的金粉——這是只有帝王才能用的十二章紋面料,趙高藏了整整三年,卻終究沒等到繡完九龍的那天。
“陛下,這是從密室暗格里搜出的賬本。”韓談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壓抑的沉重。他遞來一卷竹簡,竹片邊緣被磨得發(fā)亮,顯然被趙高反復(fù)翻閱過。“您看,他賣官鬻爵,從郡守到亭長,都標(biāo)著價;私吞的軍餉,光記錄在冊的就有百萬錢;咸陽城里,他偷偷占的莊田足有三百處,連城西那片最肥的良田,都被他改成了私人獵場。”
子嬰展開竹簡,指尖劃過那些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眼前突然浮現(xiàn)出隱宮的景象:寒冬里,刑徒們光著腳在凍土上勞作,腳底板裂得能看見骨頭;母親曾跟他說過,趙高年輕時在隱宮抄律法,為了多換半塊黑餅,手指被竹簡割得滿是血口子。可如今這賬本上的每一個字,都浸著秦人的血汗——是那些被“盜一錢黥面”的百姓,是那些被征去修阿房宮、長城的刑徒,是那些在趙高的律法下,連呼吸都要小心翼翼的螻蟻。
原來大秦的崩塌,從來不是陳勝吳廣一竿子捅破的,而是像白蟻蛀堤,從趙高藏起第一塊莊田、私吞第一筆軍餉開始,從始皇帝用律法當(dāng)專制工具、胡亥用權(quán)力當(dāng)玩樂籌碼開始,早就從內(nèi)部爛到了根。
他當(dāng)即傳旨,把趙高的莊田全部分給無地的農(nóng)民,讓韓談帶著親兵去丈量土地。可當(dāng)韓談回來復(fù)命時,卻皺著眉說:“陛下,百姓們拿到田契,卻沒人敢去耕種。有人私下議論,說‘秦王能撐幾天?這田今天分了,明天說不定就被劉邦收回去,與其費力氣種,不如跟劉邦混口飽飯’。”
子嬰站在書房的窗前,望著遠處的咸陽城。街巷里的百姓大多面黃肌瘦,顴骨高得像要戳破皮膚,眼神空洞得沒有一點光,走在街面上,像一群沒有魂魄的行尸走肉。街角的糧鋪早就空了,門板上還留著饑民搶糧時砸出的洞,旁邊貼著趙高當(dāng)年頒的告示,“盜糧一升者斬”的字跡還清晰,卻沒人再當(dāng)回事。他忽然想起趙高在望夷宮臨死前的那句話:“權(quán)力的滋味,會上癮的。”
那時他只當(dāng)是奸佞的瘋話,如今握著這燙手的“帝王權(quán)柄”,才終于明白——權(quán)力的滋味哪里是上癮,分明是一劑苦澀的藥,喝下去時以為能救命,咽下去才知道,早已治不好這病入膏肓的帝國。而他這個“秦王”,不過是在歷史的藥罐里,被熬成了最后一粒無足輕重的藥渣,終將在長河里化作塵埃。
繼位第四十日,咸陽宮的朝堂上,只剩下三十余位大臣。曾經(jīng)能容納百人的殿宇,如今顯得空蕩蕩的,立柱上的盤龍彩繪被油煙熏得發(fā)黑,案頭的青銅燈臺積著厚厚的灰,連侍立的內(nèi)侍都只剩三個,站在角落里,連呼吸都不敢大聲。
談判使者從劉邦營中回來時,臉色比外面的鉛云還白。他跪在丹陛之下,雙手捧著劉邦的文書,聲音抖得像篩糠:“漢、漢王說……說要陛下退位,獻出傳國玉璽,秦地降為郡縣,歸他管轄。若陛下不從,他就……就率大軍攻城。”
子嬰從使者手中接過文書,竹簡上的字跡是劉邦的親筆,筆畫粗獷,卻透著不容置疑的強硬。他沒看那些苛刻的條件,只是伸手摸向腰間的傳國玉璽,解開綬帶,把那枚沉甸甸的信物捧在掌心。玉璽上“受命于天,既壽永昌”八個篆字,是李斯當(dāng)年親筆寫的,筆鋒剛勁,曾見證始皇帝“振長策而御宇內(nèi)”的輝煌,見證大秦滅六國、統(tǒng)度量衡的壯舉,可如今,這枚象征至高權(quán)力的玉璽,卻成了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硌得掌心生疼。
“陛下,不能答應(yīng)啊!”韓談突然跪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青磚上,聲音里滿是急怒,“這是列祖列宗傳下來的基業(yè),是始皇帝用千軍萬馬打下來的天下,怎能拱手讓給一個沛縣亭長?末將愿率宮中侍衛(wèi)死守咸陽,就算戰(zhàn)至最后一人,也不能讓秦人受辱!”
大臣們也紛紛附和,有人喊著“愿與咸陽共存亡”,有人卻悄悄低下了頭——誰都知道,宮中只剩不足五千老弱侍衛(wèi),連兵器都湊不齊,劉邦的大軍卻已到了霸上,鐵騎踏過渭水時,連冰層都能震裂。
子嬰緩緩起身,步履蹣跚地走到殿門,推開那扇沉重的木門。寒風(fēng)裹著沙塵灌進來,吹得他鬢角的白發(fā)飄起。街道上,幾個面黃肌瘦的百姓正蹲在墻角,捧著一碗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粟米粥,小口小口地喝著。不遠處,一位母親抱著啼哭的孩子,孩子的哭聲微弱得像小貓,母親拍著孩子的背,嘴唇動了動,卻連哄孩子的力氣都沒有——她已經(jīng)三天沒吃過東西了,顴骨上的皮膚緊繃著,眼窩深陷,像兩朵枯萎的花。
“韓談,”子嬰的聲音哽咽,目光掃過那些在寒風(fēng)中瑟縮的身影,“你看這咸陽城,還有多少生機?宮墻里還有半倉粟米,可城外的百姓,連草根都快挖完了。若再執(zhí)意抵抗,劉邦的大軍攻城時,受苦的還是這些百姓。我是秦王,不能讓秦人再為這將傾的帝國,流最后一滴血。”
他轉(zhuǎn)過身,望著殿內(nèi)的大臣,聲音輕卻堅定:“開城投降。”
“陛下!”韓談哭得眼淚鼻涕混在一起,膝行幾步抓住子嬰的袍角,“至少燒了咸陽宮!不能讓楚人占了咱們的宮殿,不能讓始皇帝的心血,成了劉邦的戰(zhàn)利品!”
子嬰搖頭,彎腰扶起韓談,指尖觸到他鎧甲上的凹痕——那是當(dāng)年抵抗匈奴時留下的舊傷。“始皇帝燒了六國宮室,讓天下人恨秦;現(xiàn)在,我要讓百姓看看,大秦不是靠宮殿撐著的,也不是靠暴政活著的。留著這宮殿,讓后人知道,秦曾有過輝煌,也有過過錯。”
繼位第四十二日,天剛蒙蒙亮,子嬰換上一身素服,頸間系著象征降服的白綾,雙手捧著傳國玉璽,跪在了軹道旁的凍土上。渭水的冰層剛結(jié)了一層薄霜,寒氣從膝蓋滲進骨頭里,他卻渾然不覺,只是盯著遠處的官道——那里揚起了一陣煙塵,是劉邦的大軍來了。
馬蹄聲越來越近,踏碎薄冰的脆響清晰可聞。劉邦騎在一匹烏騅馬上,玄色鎧甲上還沾著渭水的冰碴,他勒住韁繩,居高臨下地看著跪在地上的子嬰,聲音低沉:“吾與諸侯約,先入關(guān)者王之。你既降了,寡人便不殺你。”
子嬰緩緩抬頭,看見劉邦身后的士兵穿著楚式甲胄,甲片上繡著“漢”字,腰間掛著的竹簡殘頁格外刺眼——那是趙高當(dāng)年編的《爰?xì)v篇》,上面“趙高佐二世”的“趙”字,被人用墨改成了“劉”,筆畫粗糙,卻透著不容置疑的取代。
渭水在遠處嗚咽,寒風(fēng)卷著水汽吹過來,帶著河泥的腥氣。子嬰忽然想起四十二天前,他在齋宮刺死趙高的那個夜晚——那時他握著始皇帝的青銅劍,看著趙高的血濺在《商君書》上,曾以為自己能成為大秦的第三位皇帝,能挽狂瀾于既倒,能讓這破碎的帝國重新站起。可如今才明白,當(dāng)大廈傾頹時,沒有人能做承重墻,他不過是抱著一根斷梁,做了一場四十二日的幻夢。
“秦王請起吧。”劉邦翻身下馬,伸手去扶子嬰。掌心的厚繭擦過子嬰的袖口,那是常年握劍、種地磨出的硬繭,與始皇帝掌心的劍疤、趙高掌心的筆繭,都截然不同。
子嬰起身時,素服下的黑色甲胄硌得他生疼——那是他從始皇帝陵寢旁的祭殿里取來的,甲片上還留著始皇帝當(dāng)年征戰(zhàn)時的刀痕,他曾幻想穿著它,率領(lǐng)秦軍重振河山,可現(xiàn)在,這甲胄卻成了他投降時的“喪服”,沉重得讓他幾乎站不穩(wěn)。
身后的咸陽城百姓圍了過來,有人站在遠處嘆息,眼神里滿是麻木;有人對著劉邦的軍隊歡呼,聲音里帶著劫后余生的慶幸。一個老婦人牽著孫子,從人群里擠出來,孫子手里攥著半塊劉邦大軍分發(fā)的麥餅,吃得滿臉都是碎屑。老婦人望著劉邦,嘴唇哆嗦著,卻說不出一句話,只是反復(fù)對著他鞠躬。
子嬰站在一旁,看著這一幕,忽然想起趙高曾在酒后說過的話:“民心如草,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那時他以為,趙高說的“春風(fēng)”是權(quán)力,是律法,是暴力;此刻才明白,草要的從來不是春風(fēng),是不再被踐踏,是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扎根,能吃飽一口飯,能不用因為“盜一錢”就被刺面,能不用因為“誤期”就被斬首。
劉邦很快登上了咸陽城頭,他接過親兵遞來的銅喇叭,對著城下的百姓高聲宣布:“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秦的苛法,從今日起,全廢了!”
話音剛落,城下突然爆發(fā)出一陣歡呼,百姓們紛紛跪地叩首,有人哭出聲來,有人把手里的干糧高高舉起,像舉起了重生的希望。那個曾被“盜一錢黥面”的老婦,顫巍巍地走到劉邦面前,伸出手腕——那里還留著當(dāng)年刺面時,被烙鐵燙傷的疤痕。“沛公,”她聲音沙啞,“真能免了那苛法?真能讓我們好好過日子?”
劉邦蹲下身,親自為老婦拂去手腕上的灰塵,聲音溫和:“老人家,從今日起,秦法就當(dāng)柴火燒了。你們要的不是律法,是活路,寡人給你們。”
百姓們面面相覷,突然有人高喊“沛公萬歲”,緊接著,整片街巷都響起了山呼海嘯般的吶喊,聲浪卷過咸陽城的城墻,卷過渭水的河面,也卷過子嬰的耳膜。他望著那些臉上終于有了血色的百姓,望著劉邦身上那身樸素的甲胄,忽然明白:大秦的滅亡,從來不是因為少了一個能打的將軍,少了一個精明的權(quán)臣,而是因為忘了——民心不是草,是能撐起天下的根;權(quán)力不是刀,是能護佑百姓的傘。
寒風(fēng)依舊吹著,卻不再像之前那樣刺骨。子嬰握緊了手中的傳國玉璽,那枚曾象征至高權(quán)力的信物,此刻終于卸下了沉重的枷鎖。他望著咸陽城的方向,望著那些重新燃起炊煙的街巷,忽然覺得,這場四十二日的幻夢,或許不是結(jié)束,而是另一種開始——讓大秦的過錯,成為漢的教訓(xùn);讓秦人的苦難,換得天下的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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