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7月,濱州線的綠皮車慢悠悠駛進上海北外灘,車窗外熱浪翻滾,六名剛剛摘下學員肩章的哈軍工畢業生在站臺上站成一列,他們即將成為東海艦隊后勤輔助船大隊的見習軍官。那一年,海軍正緊張籌備下一階段的現代化改裝,最缺的不是裝備,而是能頂得住甲板暴曬和機艙噪音的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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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配名單公布得很快。“微山湖”號補給船迎來了新的輪機兵,同批的其他幾位則去了醫療船、測量船和綜合補給船。與想象中的戰列艦不同,輔助船看似平平無奇,卻是整個編隊的血袋。有人調侃:“主力艦不怕餓,可沒油就哪兒也去不了。”
艙室條件并不體面:十來平方米塞八個人,三層鋪板像蜂巢。上層借得到一點舷窗的風,中層靠燈泡湊亮,下層常年悶濕。那位新來的高個子因為身材出眾,只能把腿曲成Z形才能縮進鋪板,半夜翻身,鐵皮床咯啦作響,其他人照吵不誤,沒人抱怨,因為都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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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梅雨季剛結束,機艙溫度卻早已突破四十度。指針式溫度計在嗡鳴中抖動,規定十五分鐘一次抄錄數據絕不能省。為了降溫,見習兵趁夜把被褥扛到甲板上打地鋪,看似逍遙,實則要隨時提防翻滾的浪頭。“別睡過頭,早操哨一響還得跑回艙。”值更長一句提醒,帶著咸澀的海味。
伙食簡單:搪瓷盤被分成三個格子,主食、熱菜、咸菜,一樣不能多也不能少。夏天在甲板排隊打飯,風稍大米粒就會被吹走。城市兵嫌粗糙,農村兵則把節省下的糖塊攢進鐵皮盒,準備年底探親送給弟弟妹妹。有人打趣,大白兔在內陸比金條更值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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輪機部門永遠最后休息。船靠泊后,若碼頭岸電未接通,副機得整夜發電。別的兵沖淡水澡、打撲克、寫家信,機艙只剩引擎聲。年輕的輪機兵偶爾掀開活門偷看夜色,燈火搖晃,船卻不能歇,因為“心臟”必須跳動。
年底去連云港送油,頂風頂水剛過江口,海水泵忽然罷工,主機被迫停轉。船身像沒系穩的浮木,被三米高的涌浪掀得上下起伏。機艙里幾乎所有人都嘔吐,只有出過海的政委還能穩住手里的扳手。“先救主機,再救胃。”一句半開玩笑的話,讓緊張的空氣松動幾分。一個多小時后機器重新咆哮,桶里卻已裝滿嘔吐物。
1971年8月初,東海熱帶低壓迅速增強。大隊命令各船緊急駛入象山港避風。“微山湖”號余水不足,船長下令限水:全員剃光頭,不準洗澡洗頭,每人每天一杯淡水。推子一路推去,甲板風速很大,碎發被吹得到處都是,炊事班撿都撿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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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深入港灣,在10號水鼓系泊。夜半,風力飆升,雨柱連成白線,舷窗全部封死,只能靠通風口艱難換氣。清晨檢查,兩根鋼纜受力不均,隨時可能斷裂。兩名班長系繩下水搶修,巨浪把人拋起又摔下,甲板上的士兵死死拽著攬繩,生怕下一秒失手。二十分鐘后,兩人被合力拖回,軍服撕裂,肩頭青紫,血跡被雨沖成暗痕,卻沒人哼一聲。
臺風過境,甲板狼藉,淡水依舊緊缺。光頭隊伍繼續執行“一杯水”指令,刷牙漱口后還得把水倒進臉盆,再抹一把汗水才算洗臉。別說洗澡,連擦身都成奢望。三天后返航,補給船最顯眼的就是滿船滾圓的光腦袋,遠遠看去像一排排白熾燈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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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屆學員楊玉煥的遭遇更險。“東運201”在長江口被貨輪撞沉,二月的江水比刀子還冷,十幾名官兵圍著救生筏堅持四十五分鐘,最終大多獲救,但仍有兩人犧牲。冰水中的互相攙扶,日后只在授獎通報里留下寥寥數行,卻把“戰友”二字刻得極深。
七十年代中后期,海軍裝備逐步更新,機電一體化初見雛形,“無人機艙”概念開始在設計所的圖紙上出現。那批在蒸汽管道旁成長起來的輪機兵陸續走上技術骨干崗位,有人成為遠洋補給船的機電長,有人參與了對外訪問艦隊,有人退役后投身民用造船。曾經的光頭照片被夾進榮譽冊,偶爾在老兵聚會上拿出來,大家哈哈笑,笑聲里有鹽味也有機油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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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北外灘到象山港,那段海上歲月并不傳奇,卻清晰展現了上世紀七十年代這支年輕海軍的真實質感:條件艱苦,紀律苛嚴,但沒人退縮。如今談起“省水剃頭”總被當作趣事,可在當時,這樣的瑣細規定恰恰支撐了一船人的安全,也為后續更復雜的海上任務積累了寶貴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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