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12月初,太行山北麓的寒風(fēng)夾著薄雪,西達鄉(xiāng)東達村再一次迎來久違的喧鬧。車輪剛剛駛上那條狹窄的土路,村口的大槐樹便被圍得水泄不通。幾十年不見的小村落,因一位老兵的歸來而充滿期待。
車門打開,頭發(fā)花白卻精神矍鑠的韋杰先下車。他并未急著寒暄,而是伸手把女兒韋虹扶下來。姑娘四十出頭,衣著得體,眉眼間卻隱約帶著幾分局促。今日一行,不是普通的探親,而是一場橫跨四十年的尋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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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中有人認出了這位當(dāng)年的一二九師政委,“韋司令回來了!”話音未落,七八個上了年紀(jì)的漢子已快步迎上。坦白說,東達村里的中年人對戰(zhàn)火年代的記憶早已模糊,可長輩們曾反復(fù)提起的名字,讓他們立刻把眼前人和傳說串聯(lián)起來。
有意思的是,鄉(xiāng)親們一口一個“韋司令”,卻對旁邊的女士顯得疑惑。韋杰指著女兒,笑得像個孩子:“還認得漳北嗎?”人群靜了兩秒,才爆發(fā)出驚嘆。戰(zhàn)時僅三天大的嬰兒,如今已鬢邊微霜,誰能一眼認出?
無法回避的舊事,慢慢浮出水面。1943年春節(jié)前夕,日軍掃蕩愈發(fā)頻繁。韋杰所在的太行五分區(qū)被迫機動作戰(zhàn),部隊隱蔽轉(zhuǎn)移,帶著襁褓中的孩子并不現(xiàn)實。韋杰與妻子商量一夜,將女兒寄養(yǎng)在東達村貧農(nóng)李家。三日襁褓,一別四十年,當(dāng)時誰也預(yù)料不到后續(xù)的跌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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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杰此次返鄉(xiāng),只為兌現(xiàn)當(dāng)年的一句承諾:帶“漳北”回家看看她的“李媽媽”。對于韋虹,這趟旅程更像是補全自己生命中缺失的一角。她對這里沒有完整的記憶,卻始終能回味一股暖意,那是幼年時被人呵護的模糊觸感。
“爸,這路真窄。”她下意識低聲說了一句。韋杰輕拍女兒手背:“當(dāng)年你就在這條路上睡過,看著我打仗。”短短一句,荒涼土坡仿佛瞬間切換成炮火紛飛的年代,血與火立體沖撞。
拐進一處低矮的院落,柴扉半掩。一位須發(fā)皆白的老人正拾掇玉米秸稈。聽到動靜,他抬頭愣住,好像在努力把面前的畫面和舊時模樣對照。韋杰上前兩步,嗓音有些顫:“北兒我?guī)Щ貋砹耍 彪S后拉著韋虹站到門檻內(nèi)側(c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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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步聲由遠及近,隔壁屋里走出一個膚色黝黑、腰略佝僂的老婦。她目光落在韋虹臉上,眼神先是遲疑,隨即泛起水霧。韋杰壓抑不住情緒,鄭重介紹:“這是北兒,這是你另一個媽媽。”靜止的空氣被這句話擊碎,韋虹上前,幾乎本能地抱住老婦。兩行熱淚落在帶著泥土味的棉衣上,誰也沒有說話。
短暫沉默后,老婦輕聲念叨:“這孩子,終于大啦。”聲音嘶啞,卻擲地有聲。院子里,幾名鄰居不由偏過頭去抹眼角。對話不過十余字,卻把四十年的牽掛、戰(zhàn)火的離散、血緣與親情的交織全部注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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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xiāng)親們很快行動起來。紅薯、雞蛋、臘肉,一股腦兒擺上土灶。有人騎車去鎮(zhèn)上割了兩斤豬肉,因村里近年才解決溫飽,這已是極其隆重的待客禮。堂屋里置上八仙桌,八路軍和鄉(xiāng)親的兩代人重新坐到一張桌子前,不談功勞簿,只聊家常里短。
值得一提的是,李家老兩口這些年日子并不寬裕。1960年代困難時,他們靠山上野菜和山藥蛋度日,卻依舊把韋杰寄來的布票、糧票轉(zhuǎn)手分給鄰居。原因很樸素,“那是子弟兵的心意,我們守著它就行。”樸實得讓人不知該如何作答。
席間有人問韋杰,如今已經(jīng)離休,為何還牽掛老家親友?他端起粗瓷碗,慢慢回憶八路軍三大紀(jì)律八項注意,“那句‘不拿群眾一針一線’可不是口號,戰(zhàn)士命是老百姓救的,欠人情就得還。”語調(diào)平實,卻讓不少中年聽眾低下頭。軍民之間的這種情分,靠文件難以概括。
韋虹則在屋后空地轉(zhuǎn)了一圈。破舊石磨、坍塌半邊的土墻,一景一物都像碎片般補丁進童年的空白。她突然理解父親對“李媽媽”三字的執(zhí)念。親生父母給了生命,這里則給了存活下去的可能。兩份恩情無法簡單比較,只能加在一起背負。
離開前,韋杰拿出事先準(zhǔn)備的信封,里面裝著當(dāng)月全部離休金和幾本存折。老人推辭,韋杰態(tài)度堅決,“北兒回來了,孝敬長輩天經(jīng)地義。”老婦人最終收下,卻堅持將一條自家織的羊毛圍巾塞到韋虹手里,說冬天北京風(fēng)大。
返程途中,一九六五年的舊事被提起。那年部隊精減,韋杰承擔(dān)不起所有侄輩學(xué)費,便征得大女兒韋臨光同意,把每月三十元寄給堂兄。很多人覺得這樣過度包攬,但韋杰始終認為,“讓一個孩子多讀兩年書,村里就多一個會寫字的人。”在場的司機聽了,虧他年紀(jì)輕,也忍不住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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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否認,這種家族互助模式在當(dāng)代城市早已罕見,可在彼時的西南和太行山區(qū),它解決了許多最原始的生存焦慮。路旁冬麥尚青,韋杰透過車窗向外望,神情安寧,大概已經(jīng)確認:那段未了的債,今日總算償清。
短短兩天,東達村重新回歸平靜。雪落在屋脊,掩去新軋出的車轍,卻掩不住那頓百家飯留下的余溫。李家灶膛里的柴火繼續(xù)噼啪作響,像是在提醒來往行人,山村與軍隊、血緣與養(yǎng)育,早已融成一道火焰。它不耀眼,卻足以抵御歲末的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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