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那個雨夜,我背著行囊離開家鄉時,從未想過會以這樣的方式回來。
泥濘的土路變成了柏油大道,低矮的瓦房被玻璃幕墻取代。
唯獨她攥著花束的手指關節發白的樣子,和記憶中毫無二致。
歡迎橫幅在風中獵獵作響,像極了當年她家窗外那棵被暴雨打折的梧桐。
我搖下車窗,讓故鄉潮濕的空氣灌進來,試圖沖散胸口那股陳年的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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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黑色轎車駛入開發區時,我下意識挺直了背脊。
鄧光耀從副駕駛座回頭,遞來平板電腦:“曾總,三分鐘后抵達會場。”
電子地圖上閃爍的紅點,正是當年唐曉琳家所在的方位。
如今那里立著開發區管委會的白色大樓,像塊巨大的墓碑。
我輕叩車窗:“讓他們簡化接待流程。”
路旁香樟樹的投影一道道掠過車窗,如同歲月刻下的斑馬線。
轉過最后一個彎,人群和鮮花猝不及防地撞進視野。
傅德明小跑著上前拉開車門,笑聲比蟬鳴更聒噪:“歡迎曾總回鄉投資!”
鎂光燈咔嚓作響時,我看見了人群最后的唐曉琳。
她穿著藕色連衣裙,懷抱的向日葵花束劇烈顫抖著。
站在她身旁的程旭堯伸手想接花束,被她側身避開。
這個細微的動作讓我胃部一陣抽搐。
“這位是旭堯紡織廠的程廠長。”傅德明推著程旭堯上前。
程旭堯的西裝袖口磨出了毛邊,領帶結卻打得一絲不茍。
他雙手遞來的名片帶著印刷廠的廉價氣味:“久仰曾總大名。”
我注意到他刻意用右手遮擋左腕的舊表。
那是塊九十年代流行的鍍金表,表盤已有裂紋。
唐曉琳終于挪步上前,花束險些蹭到我的西裝紐扣。
“歡迎...回來。”她垂眼盯著花束包裝紙的褶皺。
向日葵的花粉沾在她顫抖的指尖,像散碎的金粉。
我接過花束時觸到她冰涼的指甲,她觸電般縮回手。
傅德明打圓場的聲音飄得很遠:“曉琳是開發區辦公室的副主任...”
程旭堯突然攬住她的肩頭:“我太太比較內向。”
這個動作讓唐曉琳踉蹌半步,鞋跟陷進草坪。
十五年前他也是這樣攬著她,在紡織廠禮堂的結婚典禮上。
當時我躲在禮堂后門,看見她婚紗腰間的珍珠綴飾硌得生疼。
現在她鎖骨處還有當年珍珠留下的淺淡印痕嗎?
鄧光耀輕咳一聲:“曾總,該去會議室了。”
我抱著花束轉身,向日葵的汁液沾濕了襯衫前襟。
走出很遠還能感覺到背后的視線,像芒刺扎在脊梁上。
接待室的空調冷氣開得太足,凍得人指尖發麻。
鄧光耀收起花束:“要插瓶嗎?”
“扔了。”我說完又改口,“放墻角吧。”
傅德明端來茶具時,我正望著窗外老城區的方向。
當年唐曉琳家的小院,現在應該是某棟樓的地基。
茶湯在瓷杯里漾出漣漪,像那個雨夜她眼中的水光。
02
歡迎宴設在開發區酒店最大的包間。
水晶燈折射的光斑在轉盤玻璃上流動,像破碎的琉璃。
我被安排在主位,左手邊是傅德明,右手邊空著。
程旭堯拉著唐曉琳坐下時,帶倒了筷架。
服務生換餐具的間隙,他不停轉動桌上的轉盤。
“曾總嘗嘗這道金湯魚翅,”傅德明舀湯的動作被程旭堯打斷。
轉盤突然飛速旋轉,湯盅在唐曉琳面前險險停住。
她扶住湯盅的手指用力到發白,湯汁還是濺了出來。
程旭堯抽紙巾擦拭她的手背,動作粗魯得像在打磨零件。
我端起茶杯:“程廠長對餐飲業也有研究?”
“我岳母開過小吃店。”程旭堯的筷子戳進松鼠鱖魚的眼珠。
唐曉琳猛地站起身:“我去催下主食。”
她離席時裙擺勾住椅腿,差點帶倒紅酒杯。
傅德明笑著打圓場:“曉琳還是這么毛手毛腳。”
程旭堯追出去的身影消失在雕花屏風后。
走廊傳來壓抑的爭執聲,像隔著棉絮的悶雷。
鄧光耀俯身低語:“需要我去看看嗎?”
我搖頭,夾起一筷涼拌海蜇皮。
海蜇在齒間發出脆響,像那年踩碎的梧桐枯葉。
程旭堯獨自回來時,領帶歪斜著:“她有點中暑。”
傅德明立即喚人端來藿香正氣水。
轉盤再次轉動時,那盤松鼠鱖魚正對著我。
魚眼處的窟窿滲出醬汁,像哭花的妝容。
“聽說曾總也是本地人?”程旭堯突然發問。
包間霎時安靜,所有人的筷子都懸在半空。
我放下湯匙:“在南街住過幾年。”
“南街啊,”程旭堯拖長語調,“現在都拆成商業街了。”
他掏煙的動作讓西裝腋部綻開線頭。
傅德明急忙遞火:“曾總這次考察的重點是...”
“看項目潛力。”我推開湯盅,“不限于特定行業。”
程旭堯的煙灰掉在餐布上,燙出焦痕。
服務生上主食時,唐曉琳才悄悄回到座位。
她面前那盅魚翅已經凝成膠狀,像冷卻的承諾。
我接過米飯時注意到她右手虎口的繭子。
那是長期操作縫紉機留下的印記。
飯后合影環節,程旭堯緊緊摟著唐曉琳的腰。
閃光燈亮起的瞬間,她瞳孔里掠過一絲驚恐。
就像十五年前,她透過雨幕望見我的最后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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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回到酒店套房時,夜已深。
鄧光耀送來解酒藥:“程廠長在大堂徘徊很久。”
我拉開窗簾,開發區夜景像撒了金粉的黑絨布。
遠處有片昏暗區域,應該是老紡織廠的位置。
當年唐曉琳就是在那里遞給我飯盒。
飯盒里裝著兩個肉包子,她偷偷省下的午飯。
我咽下解酒藥,苦味從舌根漫到心底。
床頭燈在墻面投下陰影,恍若舊日場景重現。
1995年夏天的紡織廠女工宿舍樓前。
唐曉琳穿著洗白的工裝裙,鬢角汗濕成綹。
她塞給我用油紙包好的包子:“食堂多給的。”
其實我知道,那是她餓著肚子省下的。
她當時在縫紉車間做流水工,計件工資微薄。
我高考落榜后在建筑工地搬水泥,渾身灰塵。
我們總約在廠后門的梧桐樹下見面。
樹蔭能遮住我磨破的膠鞋,也遮住她的工牌。
有次她偷帶出廠里的邊角料,給我縫了雙鞋墊。
針腳細密得像梧桐葉的脈絡,現在還在行李箱底層。
最難忘的是初雪那天,她指尖生滿凍瘡。
卻把剛領的勞保手套拆了,給我織了條圍巾。
毛線不夠,圍巾短得勉強繞頸一圈。
她急得掉淚,我說這樣剛好,像你抱著我。
后來她母親唐春香舉著掃帚追打到工地。
罵聲比攪拌機的轟鳴更刺耳:“窮鬼別禍害我閨女!”
工友們的哄笑中,我攥碎了口袋里的梧桐果。
真正決裂是在雨季,唐曉琳弟弟要念中專。
學費像巨石壓垮了她家搖搖欲墜的房梁。
唐春香跪在積水里求女兒嫁入程家。
廠長公子程旭堯早就對曉琳有意。
據說聘禮是兩萬現金和一套城區樓房。
我冒雨沖到唐家時,喜字已經貼上門楣。
唐曉琳躲在窗后,窗簾波動如水紋。
唐春香潑出的洗菜水濺濕我的布鞋。
“死心吧,后天就辦酒!”她吼得整條街都聽見。
婚宴那晚,我在紡織廠倉庫喝光劣質白酒。
酒瓶砸向圍墻的脆響,淹沒在喜慶鞭炮聲中。
第二天我扒火車離開時,羽絨服里還塞著短圍巾。
這些記憶被敲門聲打斷,鄧光耀送來明日行程。
考察表上第一個就是旭堯紡織廠。
程旭堯還附加了晚宴邀請函,燙金字體略顯斑駁。
04
清晨我被布谷鳥叫聲驚醒,多年未聞的多音。
鄧光耀帶來調查資料時,我正在陽臺看日出。
霧霾中的太陽像腌壞的蛋黃,懸在開發區上空。
“旭堯紡織廠負債率很高。”鄧光耀遞來文件夾。
最后一頁附著唐曉琳的近況:她婚后第三年喪父。
弟弟中專畢業去了深圳,很少回來。
她在開發區辦公室是合同制,薪資微薄。
資料里夾著張抓拍照片,她推著自行車買菜。
車籃里只有一把青菜,身形比記憶中單薄。
我合上文件:“去老城區轉轉。”
轎車刻意繞過南街,卻避不開記憶的藤蔓。
當年賣包子的早市變成了大型超市。
我曾搬磚的工地立著三十層的寫字樓。
只有護城河邊的梧桐樹還在,粗壯了許多。
樹身上刻著的“琦”字被疤痕組織覆蓋,像結痂的傷口。
回到酒店時,程旭堯已在大堂等候多時。
他換了一套西裝,但皮鞋側幫有開膠痕跡。
“想請曾總嘗嘗本地早茶。”他搓著手說。
茶樓包間里,蝦餃蒸騰的熱氣模糊了鏡片。
程旭堯不斷轉動茶杯:“廠子現在困難...”
他描述著訂單減少、設備老化的困境。
但回避了去年火災導致的保險理賠問題。
我夾起流沙包:“聽說程廠長熱衷牌局?”
他僵住,湯汁從包子褶隙滴落。
“小玩玩,”他干笑,“應酬難免。”
窗外傳來灑水車音樂,是《茉莉花》的變調。
唐曉琳最愛哼這曲子,在縫紉機噠噠聲里。
有次她偷用金線在工服內襟繡了朵茉莉。
說這樣貼著心口,干活都有香味。
程旭堯突然說:“曉琳常提起你們小時候。”
我放下筷子,等他繼續。
“她說你數學好,總教她解應用題。”
這是試探,當年唐曉琳最頭疼的就是數學。
她總把作業本塞給我,自己趴在梧桐樹下打盹。
陽光透過葉隙,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有次她夢見考零分,哭醒時鼻涕泡都出來了。
我哄她說夢見考試是長個子,她當真很多年。
程旭堯的茶杯磕在碟沿:“過去的事...”
“早忘了。”我截斷他的話。
服務生添水時,程旭堯偷偷松了松皮帶。
金屬扣眼已經勒到最外側,西裝還是緊繃。
他送我下樓時,電動車警報器突然鳴響。
一輛破舊電動車停在我的奔馳旁邊。
擋泥板上貼著卡通貼紙,是唐曉琳的風格。
她少女時代就愛收集這種亮片貼紙。
鉛筆盒、縫紉機、自行車龍頭上貼得滿滿當當。
有次我笑她幼稚,她氣得三天沒理我。
后來我在工地撿了塊鏡片,背面貼滿星星送她。
她對著破碎的鏡面照了又照,說像銀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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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考察首站是開發區新建的科技園。
傅德明講解規劃時,程旭堯始終緊跟在我身側。
他手機頻繁震動,每次掛斷后額汗就多一層。
午餐安排在員工食堂,程旭堯特意換了工裝。
但襯衫領口磨損的線頭出賣了窘迫。
他指著消毒柜:“這些都是新添置的。”
我卻看見角落塑料凳的補丁,用透明膠粘著。
唐曉琳端著餐盤經過,清炒萵筍蓋著白飯。
她坐在角落,低頭快速扒飯,像怕人看清菜色。
程旭堯高聲喊她添湯,語氣像招呼服務生。
她起身時餐盤滑落,米飯撒了一地。
食堂瞬間安靜,只剩油煙機沉悶的嗡鳴。
我遞紙巾盒過去,她沒接,徒手抓拾米粒。
指尖被燙紅的瞬間,我瞥見她腕部的青紫。
像是被用力攥握留下的痕跡,在表帶遮掩下若隱現。
程旭堯打圓場:“她最近手抖的老毛病又犯了。”
飯后考察組休息時,我獨自走到廠區后院。
荒草叢里埋著半截石磨,是當年唐家小院的物件。
唐曉琳曾坐在磨盤上繡鞋墊,針尖在月光下閃亮。
現在磨盤裂縫里長著蒲公英,風一吹就散。
身后傳來腳步聲,唐曉琳抱著會議記錄本。
“后院危險,有野狗。”她垂著眼瞼。
我問:“你女兒多大了?”
她猛抬頭,瞳孔里掠過驚慌:“十...十二歲。”
計算時間,該是她婚后第二年生的孩子。
“像你嗎?”
“像她奶奶。”她絞著記錄本邊緣。
塑料封皮裂開細紋,像干涸的河床。
我們沉默站著,直到鄧光耀來找我。
下午考察程旭堯的紡織廠時,氣氛明顯緊繃。
車間彌漫著棉絮,老式織機發出病態的咳嗽聲。
程旭堯演示新設備,按鈕按了三遍才啟動。
他擦汗時,我注意到防護罩的螺絲早已松動。
“這是德國進口的。”他踢開腳邊的斷紗。
但我認出這是國產仿制品,貼了偽造的銘牌。
唐曉琳跟在隊伍末尾,不停咳嗽。
有女工偷偷塞給她口罩,被她擺手拒絕。
經過染色車間時,她突然拉住我袖口。
“通風系統壞了。”她聲音很輕。
程旭堯回頭瞪視,她立刻縮回手。
污水溝的氣味涌來,像腐爛的梔子花。
那是她當年別在辮梢的香味,現在混著工業酸腐。
考察結束前,程旭堯召集工人列隊歡送。
稀拉的掌聲中,有個老女工突然喊:“琳丫頭!”
唐曉琳踉蹌半步,被程旭堯拽住胳膊。
老女工混濁的眼睛望著我:“你是...小琦?”
程旭堯厲聲呵斥,卻被機器轟鳴吞沒。
我認出那是當年教唐曉琳縫紉的劉師傅。
她曾偷偷給我們帶喜糖,說沾沾喜氣。
現在她缺了顆門牙,喊話時漏風。
像歲月這把鈍鋸,在每個人身上留下豁口。
06
當晚程旭堯設宴,地點選在紡織廠食堂。
彩色拉花遮不住墻面的霉斑,空調滴著水。
他搬出珍藏的茅臺,瓶身標簽已泛黃。
“結婚時老廠長給的,”他倒酒的手微顫,“存了十五年。”
酒液呈琥珀色,恰是我們分別的年限。
唐曉琳穿著不合身的旗袍坐在主位。
盤扣繃得很緊,她呼吸都有些困難。
程旭堯頻頻敬酒,提到學生時代的往事。
“曉琳當年是廠花,追她的人能排到護城河。”
他摟她的肩,旗袍腋部傳來線繃裂的細響。
我轉著酒杯:“程廠長怎么追到的?”
全場靜默,只有風扇吱呀轉動。
唐曉琳突然起身:“我去催菜。”
程旭堯按住她:“紅燒肘子是你最愛吃的。”
可她早年胃不好,只喝得下小米粥。
有次我攢錢買碗粥送去,她分我一半。
搪瓷勺在碗沿磕碰的聲響,比情話更動人。
現在她盯著油膩的肘子,臉色發白。
傅德明岔開話題:“曾總看好新能源項目嗎?”
我還沒答,程旭堯搶話:“紡織業才是根本!”
他揮舞的筷子戳進肘子皮,油點濺到唐曉琳臉上。
她僵坐著,任油漬在臉頰凝固成斑。
鄧光耀遞來濕巾,我轉手放在轉盤上。
程旭堯卻用袖口抹她的臉,粗布刮紅了皮膚。
“當年我送曉琳的訂婚戒指,比曾總表盤還大。”
他抓起她的手展示,金戒指已褪成銅色。
我認出那是唐母常戴的頂針,改制的痕跡很重。
唐曉琳抽回手,戒指滑落進湯碗里。
程旭堯撈戒指的動作像在撈救命稻草。
湯勺撞碎碗底的脆響中,我起身告辭。
夜風裹著棉絮吹來,唐曉琳追到車邊。
她塞來個布包:“你落下的。”
車駛出很遠我才打開,是雙新納的鞋墊。
針腳依舊細密,卻歪斜如淚痕。
底部繡著“平安”二字,收針處打了死結。
手機亮起鄧光耀的信息:程廠長期待明日單獨會談。
我摩挲著鞋墊上的梧桐葉繡樣,胸口發脹。
當年離鄉的火車上,我發現自己帶著她的頂針。
可能慌亂中塞錯口袋,也可能她偷偷放的。
頂針內側刻著“等”字,被歲月磨得模糊。
后來我當掉它換饅頭,至今還記得當鋪的霉味。
現在這雙鞋墊,又像無聲的回響。
酒店床頭燈下,鞋墊針腳摻著幾根銀絲。
是她故意織進去的,還是歲月偷藏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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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程旭堯的單獨拜訪比預期更早。
清晨六點,他帶著潮氣闖進會客室。
西裝領口露著睡衣痕跡,顯然匆忙出門。
“這是工廠改造計劃書。”他遞來文件夾。
塑料封皮下的A4紙帶著打印機余溫。
現金流量表的手寫數字墨跡未干。
我指出設備報價的漏洞,他急得扯松領帶。
“只要三百萬,半年就能回本!”
但根據評估,該廠設備殘值不足五十萬。
窗外飄來早操音樂,孩子們在唱《茉莉花》。
程旭堯突然跪下:“看在曉琳面子上...”
鄧光耀上前扶他,被他甩開。
“你恨我就直說!”他眼球布滿血絲。
我合上計劃書:“商業決策不講私情。”
他冷笑:“當年你偷看曉琳洗澡的事...”
話音戛然而止,像被人扼住喉嚨。
那是唐春香編造的謠言,為逼我遠離。
此刻從程旭堯嘴里吐出,格外骯臟。
鄧光耀拉開房門:“程廠長請回。”
程旭堯扒著門框喊:“她每晚都哭!”
走廊回聲蕩得人心頭發麻,他終被保安架走。
我站在窗前,看他踉蹌穿過晨霧。
梧桐樹下,唐曉琳的身影一閃而過。
她扶著樹干嘔吐,背影瘦得像片枯葉。
早飯后考察繼續,程旭堯竟又出現。
他換回工裝,眼球血絲更重了。
參觀新型紡織廠時,他不斷插話比較。
“我們的原料更好,”他揪著樣品絮叨,“都是新疆棉。”
但專家指出他手里是混紡滌綸。
傅德明頻頻使眼色,他卻越說越激動。
中午工作餐時,他堵在餐廳門口。
遞來的煙盒空了,抖出幾根煙屑。
“曉琳發燒了,”他啞聲說,“叫著你的名字。”
我繞過他,聽見后槽牙摩擦的聲響。
下午最后一場洽談會,程旭堯沒出現。
傅德明道歉說他急性胃炎住院。
散會后我讓鄧光耀訂果籃,自己走向醫院。
住院部消毒水氣味裹著蟬鳴,悶得人窒息。
程旭堯的病房傳出砸東西的巨響。
“賤人!現在裝什么死!”
唐曉琳的啜泣像受傷的幼貓。
我推門時,程旭堯正舉著輸液架。
他看見我,架子砸向墻角,玻璃碴飛濺。
唐曉琳蜷在病床上,手背插著滯留針。
床頭柜的離婚協議,簽名處有血跡。
程旭堯癱坐在地:“你們滿意了?”
陽光透過百葉窗,把他割成破碎的條狀。
08
深夜病房走廊,唐曉琳披著我的西裝外套。
輸液室藍光照著她睫毛的濕氣,像晨露。
“女兒判給他了,”她摩挲著腕部淤青,“因為窮。”
當年她母親也說:窮就是原罪。
現在她護士服口袋里露著欠費單。
住院部時鐘指向三點,與當年分別時刻重合。
“火災是他縱的,”她突然說,“為騙保費。”
但證據不足,反而加重了工廠債務。
她咳嗽時肩膀聳動,像雨中瑟縮的雛鳥。
我遞熱水瓶,她避開燙傷的手背。
那些舊傷新痕,比商業報表更觸目驚心。
窗外救護車鳴笛由遠及近,像往事呼嘯。
她說起婚禮那晚,程旭堯醉罵一夜。
喜字剪紙碎在地上,被她偷偷收起一片。
女兒出生時,她把它墊在產房枕頭下。
“以為能沾點喜氣,”她苦笑,“卻染了血。”
孩子早產,保溫箱費用拖垮了這個家。
程旭堯開始賭博,輸掉岳父的撫恤金。
有次討債的上門,把她繡的婚紗燒了。
火苗舔過珠片時,她想起我送的那面碎鏡。
“星星都燒黑了,”她瞳孔映著燈光,“像隕石。”
護士來換藥時,我們退到安全通道。
聲控燈忽明忽暗,像猶豫不決的心。
她突然問:“你恨我嗎?”
鐵銹味的穿堂風里,我搖頭。
她松口氣的樣子,像卸下千斤重擔。
其實謊言。恨過,在無數個饑寒交迫的夜。
恨她懦弱,恨自己卑微,恨命運蠻橫。
現在恨意被歲月磨成塵埃,嗆人卻無力。
她摸出個頂針,內側的“等”字幾乎磨平。
“當年偷換回來的,”她放進我掌心,“現在物歸原主。”
金屬冰涼,卻燙得我指尖發抖。
樓梯間傳來程旭堯的嚎哭,護工在安撫。
唐曉琳縮了縮肩膀,護士服空蕩蕩的。
我送她回病房時,晨光已漫過窗臺。
百葉窗條紋投在她臉上,像囚籠的影子。
臨走她說:“別投資,那是無底洞。”
語氣像當年提醒我工地腳手架有松動。
那時我笑她杞人憂天,第二天果然塌了方。
現在她眼底的預警,比當年更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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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回酒店召集緊急會議時,向日葵已枯萎。
花瓣散在垃圾桶邊,像銹蝕的銅錢。
鄧光耀匯報:程旭堯涉嫌騙貸,賬戶被凍結。
我揉著太陽穴,那里突突直跳。
傅德明來電求情,暗示會影響開發區聲譽。
但報表數據不會撒謊,就像當年唐母的賬本。
她曾當著我的面撥算盤:彩禮夠弟弟十年學費。
珠子碰撞聲,比程旭堯現在的哀嚎更刺耳。
黃昏我約見開發區領導班子,直言不投紡織廠。
會議室靜得能聽見空調出霜的細響。
傅德明摔了茶杯:“那是老牌企業!”
瓷片炸開時,我想起唐曉琳打碎的湯碗。
她總說碎碎平安,現在卻無人祝她平安。
我推開新技術引進方案,會場再度嘩然。
有人質疑我挾私報復,有人翻舊賬。
直到鄧光耀播放暗訪視頻:程旭堯在賭場。
籌碼堆疊的脆響中,他押上工廠地契。
視頻結尾是唐曉琳深夜代班的畫面。
她操作縫紉機時,女兒趴在布堆里寫作業。
這個鏡頭讓所有人沉默,像默哀。
最終方案通過時,窗外下起暴雨。
雨聲砸在玻璃上,像十五年前那個夜晚。
我冒雨開車到醫院,唐曉琳已出院。
護士轉交個布包,里面是曬干的梧桐果。
還有張字條:樹砍了,果還留著。
當年我刻字的樹,原來早已消失。
就像我們,被歲月削砍得面目全非。
回程雨霧中,遇見程旭堯攔車。
他渾身濕透,舉著塑料袋包好的文件。
車燈照出他鬢角白發,竟也斑駁了。
我下車遞傘,他推開,文件散落泥水。
“救救廠子,”他跪在積水里,“兩百號人等飯吃。”
雨聲太大,像無數人在同時哭泣。
撿起的報表暈染墨跡,負債數字浮腫如尸。
最終我帶他回酒店,聯系了破產重組律師。
電話那頭驚訝:“這種小案子曾總也管?”
我看著窗外的雨,想起工地塌方那日。
工頭說小工命賤,不值得費心救援。
現在輪到我來決定,是否值得。
10
離鄉那日,晨曦把梧桐樹影拉得很長。
我獨自走到老城區,拆遷工地圍擋倒塌。
碎磚堆里,唐曉琳抱著保溫杯等候。
“新熬的小米粥,”她眼角細紋舒展,“養胃。”
粥溫度剛好,像她當年塞給我的包子。
我們坐在斷墻上,看推土機碾過廢墟。
她說起女兒喜歡畫畫,獲獎作品是《等》。
畫里女孩站在樹下,等一只永不停留的鳥。
“像我,”她笑,“又不像。”
晨霧散盡時,她指遠處新建的職業技術學校。
“報了縫紉班,”她轉著空杯,“重新開始。”
杯壁映出朝陽,像枚嶄新的頂針。
我送她到校門口,她猶豫著伸手。
握手時,掌心的繭摩擦,似那年傳遞圍巾。
轉身后誰都沒回頭,像遵守某種儀式。
機場里,鄧光耀提醒登機。
電子屏顯示:程旭堯工廠進入破產程序。
但新技術園區將吸納原廠百分之六十員工。
關機前收到陌生號碼短信:樹會再長的。
窗外云海翻涌,似她旗袍上的繡樣。
舷窗結霜時,我畫了棵梧桐。
枝椏間懸著頂針,像不會墜落的果。
空姐送來毛毯,絨面扎得手心微癢。
如同她當年拆手套時,漏出的羊毛絮。
半夢半醒間,聽見有人唱《茉莉花》。
循聲望去,只有引擎轟鳴。
這才想起,她早不哼歌了。
就像我,也不再是爬樹刻字的少年。
但掌心頂針的凹痕,硌著生命線。
像枚小小的印章,蓋在漂泊的契約上。
飛機降落時,我在行程表追加備注:資助職業技術學校縫紉設備更新項目。
鄧光耀疑惑:“這類投資回報率很低。”
我望向舷窗外,大地脈絡縱橫。
有些賬,本來就不該用數字計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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